延和帝看也不看他,道:“不治你的罪。告诉你,这婚朕赐定了,你是娶也得娶,不娶绑着你也得娶,好了,滚下去罢。” 怀钰憋着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走了。 高顺扶延和帝在太师椅上坐下,跪下去察看他的腿。 延和帝收回右腿,道:“不用看,没事。” 高顺慢慢地站起来,垂头拿衣袖拭泪。 延和帝皱眉问:“哭什么?” 高顺答道:“奴婢是伤心,小王爷不懂圣上您的苦心,小王爷四岁进宫,从来的第一日起,就是圣上您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吃穿用度、开蒙读书、拳脚骑射,无一不是您一一过问。奴婢还记得,小王爷六岁时出天花,您不顾群臣反对,贴身照顾小王爷,给他擦身喂药,怕小王爷半夜受不住痒,挠破水痘,以后长大了破相,您愣是几宿没合眼,可今日,您的腿……圣上,听奴婢一句劝,您以后可千千万万别再动手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钰儿他还没懂事呢,你见着他方才看朕那个眼神没有?有他父王昔日的影子,臭小子,一提他爹就跟朕来劲。” 延和帝轻轻地笑,转眼看见高顺还在流泪,又皱起眉:“好了,别哭了,让你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高顺连忙将眼泪擦干净了。 延和帝道:“去把沈如海给朕叫过来。” 高顺准备去吩咐人,又被延和帝叫住:“对了,上次在马球场上,那个要拿刀抹脖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韩越,翰林院庶吉士,还未授实职。” 延和帝点头,沉吟道:“朕记得他说自己是韩琦的十四世孙,曾祖父是宪宗朝的首辅韩士寄。韩士寄此人唯唯诺诺,半生毫无建树,只知迎奉上意,以此为晋升之道,早年还卷入党争,因站错队被杖责免官,谪戍云南,既然这个韩越这么崇敬他曾祖父,那就授他个云南右参政的官罢。” 高顺:“……” 右参政是从三品的官职,一省掌管民政的佐贰官,从一介没有实职的庶吉士乍然跳到从三品,这在大晋朝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按理说应当算高升,然而去的地方却偏偏是云南。 云南地处边陲,林多瘴深,境内少数民族居多,不好管理不说,政治生态还十分复杂,只因这里不仅有朝廷设置的三司,还有各部世袭的土司与云南沐王府,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架空,成为光杆儿司令,但凡是想多活几年的大晋官员都不愿去那块地盘,这便是“明升暗贬”,韩越去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除非被调回,从此基本就远离政治中枢了。 寒窗苦读十余年,只因一时没管住嘴,说错一句话,便此生再也仕途无望。 高顺惋惜地摇摇头,总结出一条真理,在这大晋朝,宁得罪皇帝,别得罪怀钰。 - 揽翠阁。 沈葭跪在地上,所有的下人都被赶出去了,只剩下沈如海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地质问:“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干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 沈葭小声道:“没有谁……” “说!” 圈椅上的沈如海重重拍桌,一声暴喝,吓得沈葭双肩一缩,立时收了声。 沈葭呆了片刻,嘴巴一咧,孩子似的哭起来:“我要找嬷嬷,我要回家,我要回金陵去……” 沈如海冷哼一声:“没有你的嬷嬷了,你也别想着回金陵,你是我沈家人,你不姓谢,这里就是你的家!” 沈葭愣愣地抬头:“什么意思?” 沈如海道:“贾氏已被我打发回山东老家了。” 沈葭彻底陷入呆滞,沈如海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嬷嬷走了,从小带大她的乳母走了,她再也回不去金陵,她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京城,除了听从沈如海的安排,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 沈葭突然从地上站起来,瞪着沈如海大喊。 沈如海一愣:“你说什么?” 沈葭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你不能赶走嬷嬷,因为你没这个权力!嬷嬷不是你沈家的人,她是我娘聘来的,她的月例银子是舅舅发给她的,你不是她的主子,我才是!不止嬷嬷,沈园也是我的,这是我娘买的,我娘建的!你看不起我娘是个商户女,不能像孙姨娘一样,为你红袖添香、灯下读诗!可如若不是我娘,你当初不过是个落第穷秀才,你连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 气头上的沈葭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平日从贾氏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一股脑说出了口。 她生起气来,咄咄逼人,气焰嚣张,明亮的双眸被怒意充斥,像燃着两束旺盛的小火苗,倔强的面容,与她娘谢柔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 沈如海气到发抖,面部痉挛,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跟妻子争执的数个夜晚,她也是这样不服输地看着他,对他冷嘲热讽,他这个朝廷命官回到家,到了她面前,连腰板都直不来,硬生生矮了一头。 谢柔,这个名字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她就是一团火焰,生来就是为了烧伤别人。 沈葭还在口不择言地骂着:“你这个陈世美!你这个负心汉!我要写信告诉舅舅,让舅舅来收拾你……”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打断了沈葭接下去的话。 沈葭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出声。 沈如海愤恨地看着她:“你这个逆子!干出那下贱勾当来,还辱骂生父!天理人伦,都被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继续留你在这儿也是丢人现眼,你给我滚!改日你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我沈如海没你这个女儿!” 沈葭的半张脸火辣辣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挨耳光,却是感到如此的疼痛。 沈如海的话在她耳边回荡,她想起三年前,初来京城时,她对多年不见的父亲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她记得小时候那个抱着她上街玩儿的儒雅男子,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她所能倚靠的,也唯有这位生父而已。 可等她来到沈园,却发现她幼时居住过的芙蓉榭拨给了沈茹,她只能搬到东北角的听雪阁去,她娘住的鸳鸯馆也被沈茹的母亲孙氏鸠占鹊巢,沈园还是那个沈园,却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沈园。 直至今日,这一巴掌才彻底将沈葭心中那点血缘亲情给打散了。 有些父亲,不如没有的好。 门被人敲响,沈如海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谁?进来!” 槅门打开,一个白净脸的年轻太监走进来,满脸堆笑道:“沈阁老,这天儿这么热,您老呀,少发点火气。” 沈如海认出这是在御前伺候的内侍曹安,还是司礼监掌印高顺的干儿子,当即迎上去道:“曹公公,您怎么来了?” 曹安看一眼旁边落泪的沈葭,道:“圣上找您呢,阁老大人,跟咱家去澄心堂走一趟罢。”
第21章 信物 离开澄心堂后, 怀钰在抄手游廊上一路横冲直撞,吓得宫女们急忙避去一旁。 小厮观潮在后追得气喘吁吁:“爷,您等等我啊!” “滚!别跟着我!” 怀钰一脚踩着栏杆,翻上房顶,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正是午后时分, 阳光灿烂,将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他在屋顶上不知奔跑了多久, 最后在一个歇山式殿顶上停下。 怀钰喜爱高处,小时候, 每当他不想被宫人们找到,就常去树上或房顶上躲着, 只有圣上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这座宫殿前庭西南侧种了一株百龄古松, 树身粗壮高大,松叶茂密, 高出殿顶许多,恰好遮住头顶艳阳。 怀钰枕着胳膊,在屋脊上躺下,怔怔地看着松叶间隙中的蓝天白云出神。 昨夜的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沈葭白如牛乳的肌肤、滑腻柔软的身躯、还有她蹙眉啜泣的面容, 两颊泛出的玫瑰色红晕…… 温柔乡。 怀钰几乎是一瞬间想起这个词。 苏大勇他们说的没错,女人的身体,的确是温柔乡, 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头,可一旦恢复清醒…… 他今早醒来, 看见沈葭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怀里,几乎是滚下榻的。 难道真的要娶她? 怀钰平生最讨厌受人挟制, 娶了沈葭,就真的要受他皇叔控制一辈子了,况且沈葭也不会想嫁他罢? 怀钰卷起衣袖,小臂上残留着好几个牙印,都是昨晚沈葭咬的,她咬得很重,有些甚至破皮出了血。 怀钰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到些动静,往下一看,原来是一伙提着竹筒的公子哥儿,带着小厮走进前庭,聚在廊庑下斗蟋蟀赌钱。 怀钰认出其中几张熟脸,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跳下去赌几手,但今日他实在没兴致,只闭了眼假寐。 公子哥儿们手拿蓍草,拨弄着青花浅口盆里的蟋蟀,小厮们围在旁边大声叫好。 其中一名公子哥儿觉得无聊,便扯起闲篇儿:“哎哎哎,你们听说了那怀钰与沈家二小姐的事没?” 殿顶上的怀钰悄然睁开眼。 “怎么没听说?”另一名公子哥儿道,“据说他们夜半幽会,去那太液池上共赴巫山,恰好被圣上和娘娘撞个正着,那沈阁老也在当场,险些被气得跳了湖呢。嘿嘿嘿,我早说了,那沈二小姐的身段瞧着就风骚,本性.淫.浪,赶明儿我也夜探一回香闺,和她云雨一场。” 原来昨夜船上人多嘴杂,不仅有帝后、沈如海一行人,还有摇橹的船工、随行的宫女太监、负责洒扫膳食的杂役,即使圣上下了严令,此事不得宣扬出去,但架不住人多,口耳相传,不过半日工夫,此事竟已传得西苑人人皆知。 有人笑道:“舒大,你这可就是痴心妄想了,那沈二小姐可是小煞星的相好,你就不怕他用那把绣春刀,一刀将你砍了?” 叫“舒大”的一脸淫.笑,道:“你懂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话未说完,他后脑勺上挨了一记。 舒大怒瞪向身旁的人:“你敲我做什么?” 那人很冤枉:“我可没敲你!” 舒大道:“你就在我身后,不是你还有谁?” 那人也怒了:“说了不是我!我好端端地敲你做什么?你们谁敲了他?!” 其余人纷纷摇头,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十几颗松果如同天女撒花似的冲他们砸过来,众人抱头鼠窜,被砸得鼻青脸肿。 “什么人?!”有人大喊。 怀钰从殿顶上跳下来,拍掉手上的松果渣,道:“你爷爷我。” 众人:“!!!” 怀钰一一扫视过这群人,一字一句问:“刚刚谁说做鬼也风流的?我来成全他。” 舒大:“……” 舒大提起蟋蟀筒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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