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陈适幽幽问道,“小妹当真觉得你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没死。” 这句话正合了沈葭的心境,她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陈适见她神态不似作伪,也叹了口气:“我上门来,是想问小妹,有人昨日傍晚看见你和你长姐在甲板上叙话,你应当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人,小妹,你若真拿我当姐夫,就请你实话告诉我,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昨夜怀钰跟她探讨过的,而且怀钰还亲自教了一套话术给她,因此沈葭早有应对。 她先是迷茫地回忆了一番,像是丝毫不记得了,最后才装作想起来:“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说的不是什么重要话,先是跟我扯了几句诗词,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听这些了,便想走,她又扯着我说,要我平日多孝敬爹,不要老是跟他作对,他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这话我更不爱听了,若我知道她当时是想……唉!我真是想不通,她何至于此啊?!” 陈适抬手打断:“我还是那句话,她不会去死,她腹中怀有我的骨肉,她不会寻死。” 沈葭表面认真听着,心底却嗤之以鼻,就是因为怀了你的孩子才想死的罢? 陈适皱眉道:“昨夜我将船上的人盘问了个遍,喜儿和那蒋百户更是分开问了无数次,他们有的说亲眼看见了,有的是听人讹传,而我从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那跳河者的正脸,都是在喜儿喊出那句‘夫人自尽了’后,才想当然地认为那是我夫人。” 沈葭背后冷汗淋漓,这陈适果真不是好糊弄的!短短一日一夜,他竟将船上八百士兵兼几百船工、将近一千人盘问了个遍,甚至还知道将关键人证喜儿和蒋百户分开审问,让他们无法替彼此遮掩,从中找出漏洞。 沈葭强行让自己冷静,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说什么?” 陈适却不直说,而是诡谲地一笑:“小妹,你知道吗?人心很奇怪,不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东西,而去相信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人很容易盲从,很容易被诱导,第一个人说,他看到了陈夫人跳河自尽,第二个人听了,便会说他也看到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都会说他们亲眼目睹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说的真,说得详尽,甚至连她穿的什么服饰、头上戴的什么珠花、鞋子上绣的什么花样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我怀疑那跳下去的根本不是你姐姐,而是一个爱开玩笑和恶作剧的人,就比如小妹你。” “啪——” 屏风后有什么东西倒了。 “什么人?!” 陈适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第62章 验尸 “站住!” 辛夷厉声喝止, 走去陈适面前:“屏风后是寝室,王妃与王爷的起居之地,你与王妃外有男女之别,内有姻亲之分!那是你能踏足的地方吗?陈公子饱读圣贤诗书, 学贯古今, 圣人就是教你这样罔顾礼教大防,做出这等无礼之事的?!” 辛夷一通抢白, 虽未骂人, 却句句都像在骂人。 陈适被她驳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时屏风后跑出一只黑猫, 沈葭惊喜地叫一声:“奴奴!” 黑猫跳进她怀里。 沈葭抱着猫道:“陈公子,真不好意思, 我这只猫很淘气, 总是在房中跳来蹿去,不是碰倒这个, 就是踢翻那个,想必方才是它弄出的动静。” 陈适僵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在下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去。 沈葭简直惊出一身冷汗,绕到屏风后, 见沈茹也是满脸紧张神色,她刚想说话,沈茹就朝她猛打手势, 让她赶快出去。 沈葭脑子一懵,退出屏风, 见陈适居然去而复返,笑着道:“瞧我这记性, 忘拿这个了……” 他拿起那根拐杖,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屏风,再次走出船舱。 沈葭和辛夷对视一眼,过了良久,直到确认陈适不会再回来,她们才长舒一口气。 “吓死我了,怎么还来这一手?” “他在试探你。”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淡淡地说道。 沈葭的心又提到嗓子眼:“那你觉得,他看出来了吗?” 沈茹不太确定地摇头:“应该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辛夷蹙眉道:“这陈公子看着无害,心机竟然这么深沉,方才他在这里,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你还敢叫住他。”沈葭笑道,“做的不错,方才要不是你,还有奴奴,我看咱们就露馅了!” 辛夷苦笑:“那是王爷教我的,我也是照猫画虎,纸糊的灯笼罢了。” 晚间怀钰回来,沈葭向他说了白日的事。 “我们要不要将沈茹转移去别的地方,不然陈适再来一回,我也装不下去了,他……有些瘆人。” 怀钰道:“你这就合了他的意了,他正等着抓你的马脚呢,不必理他,他就算心有怀疑,也不敢搜我的屋子。” 沈葭想想也是,船上耳目太多,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目前让沈茹待在她的船舱才是最万全的办法。 “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怀钰摇摇头:“毫无下落,想必是水流太急,被冲去下游了。” 见沈葭一脸忧虑,他又安慰她:“你别担心,尸体越晚找到,越对咱们有利。” 沈葭茫然不解,为什么是越晚找到越有利?难道不是尽快找到,让陈适相信沈茹死了才好吗? 大雨一下就是数日,漕河水位暴涨,两千多人沿河昼夜不休地搜寻,十五日后,终于找到了尸体,被水流冲去下游很远。 几名漕兵将尸体打捞起来,抬到淮安城外,搭起一座芦棚,作为临时停灵处。 沈葭也下船去看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怀钰为什么会说越晚找到越好。 那是具浮尸,被泡肿了,有中等程度的腐败,由于体内气体的滋生,死者双目怒瞪,口唇外翻,几乎面目全非,若不是她身上的衣物与沈茹的一致,手腕上那只白玉手镯也是沈茹平素戴的,就连沈葭看了,也认不出那到底是不是沈茹。 当尸身上的白布被掀开的那一刻,陈适愣了半晌,双腿一软,趴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几乎声嘶力竭,磅礴的雨声也盖不住那嚎啕哭声,听得岸上众人无不动容。 沈葭都分辨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了,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就好像那具尸身真是沈茹一样。 有人好言相劝,当务之急是赶紧做场法事,将人下葬,入土为安,反被陈适推开。 “这不是她!”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眼血红,充满恨意地盯着在场所有人,宛若疯子。 “这不是我夫人!不是她!你们都想骗我!你们休想骗过我!” 崔文升叹道:“陈大人,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丧妻之痛,好比肝肠寸断,你一时不能接受,也是能谅解的,但死者身上穿戴的衣饰与你夫人投水前的打扮一致,这是她的贴身侍女亲自指认过的,你又何必……唉,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陈适的眼睛亮得惊人,咬着牙道:“就算死的是她,她也不会是投水自尽,而是被奸人害死的!我要验尸!” 众人闻言,便知他其实已经相信那死者是他夫人,只是不敢承认,或是不想承认。 崔文升一是可怜他,二是看在他与扶风王是连襟的份上,不想得罪他,何况死的又是王妃的亲姐姐,他也不敢马虎,沉吟片刻后,唤了个精干的长随,让他赶紧去城中请个仵作来。 半个多时辰后,仵作提着藤箱匆匆赶来,身边还跟了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青袍,胸前缀一块溪敕补子的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邬道程。 邬道程诧异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怀钰,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那晚参观死牢的不速之客。 那夜他拎着刀出来,面无表情地砍了两名狱卒的脑袋,吓得邬道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杀猪价般嚎叫起来,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谁知这人领着尹秀儿走出来,经过他时,扔来一个锦袋。 邬道程拆开后才知道,那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金子,他做贼似的把金子藏好,又叫了两个值夜的衙役进来,将两具无头尸体草草掩埋了,发誓要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知今日这就打了个照面。 怀钰见到邬道程,也吃了一惊,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故作不识地问:“这位是谁?” 崔文升替他介绍:“殿下,这是山阳知县邬道程。邬大人,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王爷请安?” “王……王……” 打死邬道程也想不到,深更半夜杀到他府里,又当着他的面提走一个死囚的活阎王,居然就是这次路过淮安的扶风王。 邬道程吓得五体投地,趴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王爷……王爷千岁!下官该死!下官不知礼数,冲撞了王爷……” 怀钰上前,笑着将他扶起:“邬大人,请起,本王与邬大人一见如故,不必如此多礼。” 他虽随和亲切地笑着,但眼神充满寒意,邬道程是何等圆滑世故之人,自然领会出他的意思是不要说出那晚的事,否则范、董二位狱卒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王……王爷这话,实在是折煞下官了。” 邬道程冷汗狂流,哆嗦着嘴唇道:“下官倒是第一回 见王爷这样风流标致的人物,真是令下官自惭形秽。” “邬大人是聪明人。” 怀钰知道他领悟出自己的意思了,也就一笑置之,不再说话。 旁边的崔文升等人听不出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上前介绍道:“殿下,这位冒老先生是邬大人的属下,衙门里积年的老仵作了,断案数百件,验过的尸身上千具,从没失过手,由他来验,准无误了。” “是吗?”怀钰似笑非笑,“那就有请冒老先生为我们昭雪了。” 冒有良期期艾艾道:“不敢,不敢,担不起王爷一句老先生,小人尽力而为。” 验尸便要除衣,为了沈茹的清誉,芦棚中的闲杂人等全部被驱逐出去,留下的只有陈适。 仵作熏过苍术皂角后,便系上面巾、戴上手套,来到停尸处,掀开尸体上的白布。 霎时间,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面而来。 沈葭假装难以忍受尸臭味,掩住鼻子,悄悄走到怀钰身边问:“怎么办?万一……” 怀钰用眼神制止她,低声说:“随机应变。” 他递给不远处的邬道程一个眼神,邬道程身子猛地一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冒有良已经剪开了死者的衣服,露出一具赤.裸的尸体,旁边的陈适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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