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有良打开藤箱,拿出一个工具,伸进死者的鼻腔,又捏着死者两颊,往她的喉咙里看了几眼,轻轻地“咦”了一声。 陈适听得很清楚,立即问:“怎么了?哪里有错?” 冒有良摇摇头,继续检验。 尸体泡在水里泡了半月,表皮发白、皱缩,尸身膨胀,面部狰狞,呈现“大头鬼”形态,损坏程度相当严重,就算由冒有良这样颇有资历的老仵作来判断死因,也要反复斟酌推定。 冒有良想了想,躬身问道:“请问公子,死者在河中被发现时,呈什么姿势?” 这一点陈适也不清楚,他并不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怀钰耳朵灵,听到了这句话,便找到崔文升吩咐了几句,一名漕兵走了进来。 “是你先发现尸体的?”冒有良问。 “是。” “尸身是仰卧,还是俯卧?” 这名漕兵脸上一派茫然。 冒有良换了个更好理解的问法:“你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脸是朝上,还是朝下?” “朝下。”漕兵记得很清楚。 “你确定?”冒有良追问了一句。 漕兵想了想,肯定地点头:“是的。” 冒有良摇摇头,摘了手套,在盆中洗干净手,一言不发,像是在沉思。 陈适等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结果如何?她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张嘴正欲说话,棚外的邬道程突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怎么样?验好了吗?我说老冒啊,你这次一定得尽心尽力,死者不是别人,可是王妃的亲姐姐!” 邬道程拉着老仵作的手,推心置腹地嘱咐道。 “放肆!” 陈适勃然大怒,急忙扯过一旁的白布盖住尸身,厉声骂道:“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滚出去!” “哎哎,对不住,一时情急,忘了。” 邬道程干笑着退了出去。 陈适眼圈洇红,两行浊泪滚下来,盯着仵作道:“老先生,请你铁口直断,扪心自问告诉我,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真的是淹死的吗?” 冒有良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是……是的,死者确系水下窒息而亡。” “抬起你的头!” 陈适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芦棚外的人都扭头看来。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她真的是淹死的吗?!” 老仵作被他吼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节哀呀,死者……死者确实是淹死的没错。” 陈适闻言,如遭雷击,大笑数声,跌坐在地。 冒有良吓得要去扶,他却推开老人,捂着脸又哭又笑:“你走罢,走罢,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哈哈哈,淹死的,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脸,盯着白布下的那具尸体,双眸恨意闪动,咬牙切齿:“夫人,你好狠的心!你……你好……” 话未说完,胸中剧痛,噗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雾喷洒在白布上,宛如雪后红梅。
第63章 新生 自那日陈适呕血斗升后, 他便一病不起,消瘦得不成样子,像有下世的光景。 沈葭告诉沈茹,她听了只是淡淡地说:“祸害遗千年, 放心罢, 他的阳寿还长着呢,不会这么快下地狱的。” “……” 沈葭哑口无言, 后面悄悄拉着怀钰说:“我觉得陈适……也挺可怜的, 沈茹对他,实在是太冷血了。” 怀钰斜睨她一眼, 没好气道:“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他打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可怜?” 沈葭一想也是, 又问:“那你觉得, 陈适爱过她吗?” 这些天她冷眼旁观,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若说陈适丝毫不爱沈茹,那他为何会在她死后哭得这般心碎欲绝?他那副样子,可不像装出来的。 若说他爱沈茹,那又为何在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对她, 反而日日暴打她,折磨她? 怀钰叹了声气,道:“有爱有恨罢, 爱与恨,从来就不是一件说得清的事。” 沈葭唏嘘不已, 感叹他们都活得太复杂了。 在陈适病着的时候,崔文升亲自请来了庙里的高僧法师, 在岸边做了三日的水陆道场,又打了口金丝楠木棺椁,将“沈茹”的尸身盛殓进去,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葬,按照当地的说法,死在水里的人必须就地安葬,不能扶柩归乡,否则死者会沾上凶煞之气,闹得家宅不宁。 喜儿是个忠仆,自愿留下为夫人守陵。 棺木下葬那日,即使知道里面躺着的不是沈茹,沈葭还是流下了眼泪。 大雨滂沱,落个不停,怀钰撑伞站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着头顶的雨,她跪着将纸钱扔进火盆,火星乱迸,如一只只萤火虫,又被雨水浇灭,变成一捧灰烬。 “无论你是谁,都愿你安息。” 她抚着新落成的石碑,偷偷在心底对坟墓里的人说道。 头七过后,他们不能再继续停留,必须按照原定计划北上。 为了把沈茹安全送走,沈葭让她换上辛夷的衣服,又戴上幕篱,从头遮住脚,对外只宣称是辛夷感染了时疫,脸上出了疹子,要进城去瞧病。 陈适还病着,没人敢打听王妃的事,因此沈葭一行顺利下了船,来到淮安城一家钱庄中,沈茹和喜儿汇合。 沈葭对钱庄掌柜说:“刘叔,我就把人交给你了。” 掌柜全名刘伯安,这家钱庄也是谢氏商行旗下的一家分号,早在下葬那日,怀钰就借着定寿木的由头来到这儿,与他接上头。 谢翊早年于刘伯安有恩,因此当刘伯安得知沈葭想求他隐匿两名女子,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孙小姐,你放心罢,我这就下去安排车马,送二位姑娘去茶庄。” “等等,”沈葭拦住他,“这里有封信,等我们离开后,你帮我寄给舅舅。” 怀钰提醒了一句:“最好是安排个妥当的人去送信,金陵距离淮安不远,最多几日也到了。” “是,听姑爷的,这信我亲自去送。” 刘伯安将信藏进袖中,走出了后院。 怀钰低头询问:“去和你姐姐说句话?不出意外,这应当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茹站在一株枣树下,头上罩着轻纱,风一吹,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喜儿站在她身后,背着打点好的行装。 沈葭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那个……淮安城外六十里,有个王家集,我舅舅在那里有座茶山,山上建了庄子,名叫‘碧寒山庄’,我小时候去玩过,虽然是乡下,但风景很好的……你去了那里,好生休养,我写了信给舅舅,托他好好照看你。” 沈茹在面纱下微微一笑:“小妹于我,恩同再造,我会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终生茹素,为你和小王爷祈福,保佑你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怀钰道:“以前那些,就忘了罢,你死里逃生,从今以后便脱胎换骨,是个新生之人了。” 沈茹沉吟片刻,道:“既是新生之人,便该有个新的名字。请问小王爷,那位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件事连沈葭也不知道,她好奇地看向怀钰。 怀钰想了想,说:“她与你一样,是个苦命人,她姓尹,叫尹秀儿。” 尹秀儿。 沈茹在唇间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最后道:“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尹秀儿了。” 怀钰点点头,对沈葭说:“我们该走了。” 沈葭被他牵着,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鼻头一酸,眼泪蓦地涌出,撒开他的手往回跑,扑进沈茹怀里。 沈茹怔了怔,不敢回抱她,手迟疑地放在她肩头上方。 “小妹……” “你好好活!” 沈葭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本来这么讨厌沈茹,可真到与她分开的这一天,她会这般不舍。 嗅着沈茹怀中的淡香,她忽然想起,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在谢柔抛下她回娘家后,陪她坐在门槛上,日复一日地等南方的大船来接她,被她发脾气赶走后,还躲在门缝后,悄悄地偷看她;就是这个讨人厌的姐姐,会在下雨天打雷时,溜进她的房间哄她睡觉,安慰被噩梦吓醒的她。 “姐姐,姐姐,姐姐……” 像是害怕此生再也无法喊出口,沈葭喊了无数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沈茹回过神,手终于落在她的肩头,面纱下的一双眼睛,温柔地弯成月牙,喊出她喊过无数遍的称呼。 “妹妹。” - 雨后初晴,一轮虹日缀在天边,河岸边野草青青,芦荻瑟瑟,泛着雨后的泥土清香,船娘们将闷得快要发霉的被褥抱出来晾晒。 陈适拄着拐杖,在甲板上晒太阳,一边问:“你是说,你在喜儿喊出‘夫人自尽了’,才意识到那是我夫人,并未看到她的正脸?” “是啊,陈大人。” 蒋百户臊眉耷眼地答道,内心不断抱怨,都问过多少遍了,人都入土为安了,还问什么问,不嫌烦吗?你没问腻,老子都答腻了! 陈适指了个方向:“你看那儿。” 蒋百户望过去,只见他指的是正在上船的王爷王妃一行人,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有吗?” 蒋百户没太注意,总觉得眼前这位陈大人自从夫人死后,变得神神叨叨的。 “有。”陈适喃喃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浑浑噩噩地走去船栏边,盯着水面出神。 蒋百户得了谭淼的军令,必须寸步不离看着他,免得他也殉情,便紧张地跟上去,扶着人劝道:“陈大人,船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罢?” “太干净了,太干净了……” 陈适口中不停默念着这句话。 蒋百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别是鬼附身了罢? “什么太干净了?” “尸体……尸体太干净了,”陈适自言自语,如同走火入魔,“少了什么呢?钗,对,金钗,少了她常戴的那支玫瑰金钗……” ——《卷四•满楼红袖招》终
第64章 雨夜 六月, 淮安,暴雨夜。 沉沉的雷声碾过,如同天兵天将擂响战鼓,西边一道白虹似的闪电扯过, 将整个世界照得白昼一般, 电光一个接着一个,像要将夜空撕扯成两半, 吓得人两股战战, 生怕下一道就往自己脑门上劈。 贼老天,这雨一下就是两三月, 再下下去,离黄河决口也快了。 王瘸子陪着笑上前:“公子, 你看这破天, 东边扯闪,西边打雷, 干的又是这种掘坟挖棺的损阴德勾当,不如今夜算了,咱们再另择一个黄道吉日?” 男人一身纯黑披风,戴着宽大兜帽,从头遮到脚, 只露出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撑着竹伞,雷打不动地站在雨中, 仿佛一颗亘古不化的石头。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0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