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也不顾对面的胡世祯是个什么表情,冷脸拂袖而出。 - 蓟青写的条陈送进宫里,第二日就有旨意下达,既然夺妻一案背后另有隐情,便将夺妻、殴妻两案并作一案审理,这样一来,本是原告的陈适摇身一变,成了被告。 京城舆论哗然,大致分为两派,有人认为陈适私德有亏,有人则认为殴打发妻固然不对,但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抢走人家老婆算怎么回事呢? 比较起来,持后者言论的人多些。 沈茹作为殴妻案的受害者,又是原告,是必定要上堂的,但问题是她如今昏昏噩噩,话也说不全,还极度怕生,除了沈葭能靠近她,其余外人一概不能接近,不然就会吓得打哆嗦,夜里做噩梦,连怀钰这段时间都不敢往后院去了,她这样的上了堂,岂不是会被吓死? 沈葭和怀钰打算给她请个讼师。 民间打官司时,常会碰上各种不便出堂的情形,比如原被告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孀居寡妇,不好在外抛头露面,只能请人代替她们出面,讼师就是这样一种应运而生的行当。 干这一行需要懂法、断文识字,还要有一定的口才,大字不识的百姓是干不来的,只有读书人才能干,官员们标榜自己是进士出身,以文章道德立身,胸怀春秋大义,不屑于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替人争口角是非、打口水官司,只有那些低级师爷和刀笔吏为挣些外快,才帮人书写讼状,这样的人也被称为“讼棍”,被时下儒林中人视为卑劣行径。 北京城中,这样的讼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知自打扶风王府张帖重金寻求后,全京城的讼师一夜间销声匿迹,竟是无一人上门来应聘。 这也好理解,他们这桩案子闻名京城,哪个不怕死的敢蹚这摊浑水。 怀钰是个浑不吝,既然没人揭他的榜,他索性自己去抓了几个,逼着人家替他写讼状。 沈葭从杜若那里听来这件事,急得点心也不吃了,带上辛夷就往前院走。 出了二门,果然见书斋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紫檀木书案,上面铺着笔墨纸砚,五六名师爷打扮的人臊眉耷眼地窝在廊庑下坐着,脸上用墨汁画着乌龟,或是额头上题个“王”字,还有一个倒霉蛋被观潮反拧着胳膊,跪在地上。 怀钰手中端着一块盛满墨汁的砚台,一脚踩在椅子上,抓着那师爷的下巴,恶声恶气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写不写?” 那师爷不停摇头,痛哭流涕道:“小王爷,求您放了小的罢,小的胸无点墨,实在接不了这案子,您另请高明呀……” 怀钰狞笑一声:“知道你胸无点墨,我这不就要喂你点墨水么?” 说着手腕一抬,就要将那碗墨水给他强灌下去。 沈葭看得眼皮直跳,急忙跑过去,一边大喊:“怀钰!你别犯浑!” 怀钰手一僵,转身望过去,看见沈葭焦急地跑来,向观潮投去一眼:“你告的密?” 观潮摸着后脑勺呵呵干笑,装傻充愣。 沈葭将那方砚台夺过去,重重地撴在书案上,扯着怀钰的耳朵就开骂:“你要干什么?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臭吗?!你去茶馆打听打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骂咱们扶风王府的?夏总管出去买个菜都不敢声张,怕人家拿烂菜叶子扔他!” 怀钰捂着耳朵:“哎……疼疼疼!松手!我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来真的!泼妇!你快松手!” “你叫我什么?!” 沈葭美眸一瞪,将他的耳朵往反方向使劲拧。 怀钰疼得哀哀叫唤,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好珠珠,媳妇儿!姑奶奶!小祖宗!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要还手了!” “你还啊!我看你敢不敢!” 沈葭像个猢狲似的爬到他背上去,两手揪着他的耳朵,怀钰怕摔着她,不敢甩开,只能疼得背着她满院子乱窜。 廊下几个师爷看着这幕,纷纷张大了嘴巴,这还是那个混世魔王小煞星? 与他们的惊愕不同,观潮、辛夷和杜若几个下人倒是一脸稀松平常,仿佛见惯了这等场面。 正打闹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高声喊着:“王爷,王爷……” 来人是满头大汗的夏总管,看见沈葭趴在怀钰背上,他顿住脚步,短暂地愣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怀钰直起身问:“怎么了?” “榜……”夏总管艰难地咽口唾沫,“榜被人揭了。” “什么?”沈葭松开怀钰的耳朵,“人呢?” “在门口……” 夏总管话还没说完,眼前就一花,怀钰背着沈葭跑了。 扶风王府,大门口。 一辆马车停在街衢上,两个人一高一矮,正站在阶下说话。 听见身后动静,高个男子缓缓转身,纱冠束发,眉眼风流,气质浑然天成,如无暇美玉。 怀钰傻眼了,沈葭从他身上滑下去,揉揉眼,怀疑自己出了幻觉:“舅舅?” 谢翊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腿也没瘸,怎么还要人背着?” 这毒舌的说话风格,除了他还有谁? 沈葭欢喜地大叫一声,跑过来抱住他,嘴里喋喋不休:“舅舅!你怎么来啦?!不是要等我生辰再来吗?冷伯伯没跟你一起来?我的礼物呢?” “好了,”谢翊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夫君要吃醋了。” 确实在默默吃醋的怀钰俊脸一红,走过去拱手行礼:“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赞许道:“比上回有礼数多了。” 怀钰:“……” 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沈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东张西望起来:“夏总管不是说揭榜的人就在大门外么?人呢?” “在这儿。” 与谢翊交谈的那名矮个男子笑道。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交领直裰,头戴玄色逍遥巾,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手握一把素面撒扇,极普通的文士打扮,但人却生得很讨喜,一张可亲圆脸,眼睛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个机灵慧黠的主儿,那笑唇两旁还生了一对靥涡儿,虽然过于阴柔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位俊秀标致人物。 见沈葭在打量他,男子抱拳揖了一礼,笑吟吟道:“参见王妃,小人吴不平,世有不平事,就有‘无不平’,小可不才,特来应聘王府讼师。”
第76章 听雨 谢翊常年在外行商, 交友广泛,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认识,吴不平就是他的好友之一,此人好打抱不平, 专替弱势百姓发声, 一张铁嘴走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 是讼棍里的无赖, 公门中的痞子。 他的到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一下就解决了怀钰和沈葭目前最大的困境。 这及时雨未免太巧了, 怀钰忍不住问:“舅舅怎么知道我们缺个讼师?” 谢翊淡淡道:“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天下皆知,整个南直隶都在议论, 我岂会不知?” 怀钰一想也是, 流言总是不胫而走的,何况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谢翊转向沈葭:“你让我找的人, 只找到了一个,喜儿被卖进杭州春兰院后,因不肯接客叫老鸨杖杀了。” 沈葭脸色发白,她其实不太记得喜儿的长相,她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沈茹身后, 想到那么一个老实忠厚的姑娘,竟被老鸨活活打死了,她就内心一痛, 越发憎恨起陈适来。 “另外一个,倒是找到了。” 谢翊用扇柄敲了下马车车窗, 道:“下来。”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她的长相,沈葭瞪大眼睛:“玲珑?!” “参见王爷,王妃。” 玲珑屈膝蹲了个万福,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了。 她脸庞瘦削,颧骨高耸,几乎瘦脱了相,冷冰冰站着不说话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她昔日的主人。 在沈葭的印象里,玲珑一直是个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婢女,对沈茹忠心耿耿,曾经为了保护沈茹,还顶撞过她几回。沈茹出嫁后的第二天,她就被陈适发卖了,估计也是像喜儿一样,被卖进了窑子,看她这样子,就知道际遇好不到哪里去。 沈葭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右脸异常灼热,偏头一看,只见吴不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她不由得心底有点反感,蹙起黛眉:“你看我做什么?” 吴不平陡然回神,笑道:“王妃貌美如天宫上的神仙妃子,在下一时看呆了,望王妃恕罪。” 沈葭:“……” 怀钰俊脸猛地一沉,出手欲揪他衣领:“你说什么?!” 沈葭吓得赶紧回抱住他:“别打人!就这一个讼师,你要是把人打跑了,没人帮我们啦!” 吴不平也吓了一跳,急忙躲去谢翊身后,火上浇油地喊道:“王爷,误会!误会!在下绝对没有轻薄王妃的意思啊!在下就是单纯地夸一夸,王妃确实长得美嘛!” 沈葭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说我知道自己长得美,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夸罢?生怕不会被打死吗? 怀钰恨不得两拳揍死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正要去揪人,谢翊一手挡住他,道:“好了,别闹了,不平是女人。” 怀钰:“???” 沈葭:“???” 两人都是一脑袋问号,怀钰简直不敢置信:“她是女人?” “是啊,不像吗?” 吴不平笑嘻嘻地从谢翊背后走出来,将手中那把大撒扇“哗”地一下抖开,只见扇面上写着四个斗大的墨字——天下第一。 谢翊警告性地瞥她一眼,又对沈葭说:“你娘当年的官司就是她帮着打的,这阵时日,她就住在王府里,你们有什么不懂的,让她参详就是。” 沈葭连连点头,余光不由自主往吴不平身上瞟,心想这就是替娘亲打家产官司的人么? 听说那场官司当年前前后后打了三个多月,打得整个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后官司能打赢,除了靠谢柔大手笔地撒钱,买通负责判案的应天府尹外,也与那位能言善辩的讼师分不开。 看来这吴不平还真有两把刷子,沈葭正这样寻思着,却见吴不平笑眯眯地摇起扇子,折扇反面竟还书写着四个墨字——逢辩必赢。 “……” 这人到底行不行啊?虽然是舅舅介绍来的,但看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沈葭心中很是捏了把汗。 谢翊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人已替你送到,我走了。” “啊?”沈葭蓦地回神,“舅舅,你不在王府住啊?” “不住。” 谢翊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我住在棋盘街,你若是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沈葭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转头对玲珑说:“随我去见你主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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