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很想在这院中暴走几个来回,又怕吓到沈茹,只得强行按住内心的吃惊和抓狂,尽量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出堂作证啦?那不好玩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别的事有吴先生替你去办。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她很厉害的,我娘当年争家产,官司就是她帮忙打的,她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定能打赢你的官司,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沈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被拒绝,急得结巴起来:“我……我知道,我……我不是……” 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沈葭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还是吴不平打断道:“王妃,你姐姐知道出堂作证意味着什么,不信你听我问她。” 吴不平转向沈茹,口吻严肃地问道:“大小姐,你知道会有许多百姓来旁听吗?” 沈茹点点头。 吴不平又问:“你知道主审官是个迂腐的道学老头,满肚子三纲五常,不仅不会对你抱有同情,反而会二次羞辱你吗?” 沈茹又点点头。 “好。”吴不平盯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殴打你的丈夫——陈适也会在场吗?你知道一旦你上堂,你将直面这个衣冠禽兽吗?” “!!!” 沈葭睁大眼睛,差点要发火! 她怎么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些时日,她压根不敢提这两个字,生怕吓着沈茹,可吴不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沈葭怒目以视,吴不平只当看不见,继续盯着沈茹。 沈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她看上去马上就要晕倒,就在沈葭要上前去扶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沈葭一怔,她方才是点了头吗? 吴不平淡淡问:“大小姐,你为何要这么做?要知道,就算你不上堂,王爷和王妃也保得住你。” 沈葭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外面舆论哗然又如何,在这扶风王府,她总能为沈茹遮风挡雨,留出一方清净天地,让她可以抄抄佛经,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沈茹抬起眼眸,眼神依然胆怯,却透着坚定,这一次,她没有口吃:“我想,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勇敢一次。” 夜深了,院子里刮起凉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已经是初冬时节。 沈葭目送着沈茹被玲珑搀扶进了厢房,神色忧虑,眉心的结就没打开过。 吴不平察言观色,知道她是在为明天的事担心,笑着安慰:“王妃,放心罢,你长姐比你想的要坚强,我会陪她全力以赴。” 沈葭皱眉向她看来:“你为什么非得她出堂作证不可?没有她出场,这桩官司就打不赢了?” “原因有很多,唔,如果你要问我的话……” 吴不平转着眼珠,笑问:“王妃难道想让大小姐终生活在恐惧中吗?” 沈葭愣住:“什么?” 吴不平却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有一年,我去四川,取道广西,在一个山村借宿,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洞窟,据传里面魇镇着邪祟,又有人说,底下是罪民坑,尸骨累累。村民们去河边挑水,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经过那个可怕的洞穴,小孩子们再调皮,也不敢去那附近玩耍。我不信邪,让人用绳索绑在我的腰上,将我放下去,我秉烛进去一瞧,你猜怎么着?” 沈葭的心提到嗓子眼:“怎么着?” 吴不平摇头笑道:“原来那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洞穴,只不过是深了一点、潮湿一点而已,里面也没有人骨,顶多一些动物骨头。我上去后,告诉村民,他们不信,有胆大的下去验证,才知道确实如此,从那以后,村民们挑水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吴不平收起脸上笑容,神色认真道:“直面内心的恐惧,永远是一个人摆脱痛苦的最好办法。王妃心疼姐姐,我理解,但你对大小姐的过度保护,也发酵了她内心的恐惧,日积月累,丈夫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可怖、不可战胜。她现在连门也不敢出,陌生人不敢见,看见高大点的男子就发抖,一夜睡不了整觉,总会因噩梦惊醒,这样算是正常生活吗?身上的伤可以痊愈,可心里的伤却很难好,只有让她去到堂上,直面给她造成这些伤害的人,明白那人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值得害怕,她才能真正地开始新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王妃,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沈葭若有所思,其实她已经被吴不平说服了,这人的口才实在是好。 沈葭想了想,抬眼问:“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吴不平早料到她会问这个,笑了笑道:“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了你娘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吴不平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过去这么多年了,记忆里故人的音容笑貌,宛若就在眼前。 “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便无人伤得了你。” 许多年前,那位身着男装的慧黠女子拦下要跳海的她,笑着对她这样说道。
第78章 堂审 第二日, 京城又下起了绵绵细雨,轰动一时的夺妻、殴妻两案在刑部大堂正式开审。 与上次一样,衙门里涌进无数百姓,连下雨都打消不了他们看热闹的心思, 因为人实在太多, 胡世祯不得已请示圣上,抽调了一支羽林军前来维持秩序, 陆羡与怀芸的婚期定在开春,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京营操练士兵,此次行动正好是由他带队。 军士们个个披甲戴胄, 荷戈持.枪,杀气凛凛地壁立在大堂门口, 门槛处洒了石灰粉, 划出一条线,陆羡有言在先, 过此线者,格杀勿论。 百姓们低声咒骂着死丘八,却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袖手塌肩地伫立在细雨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沈葭同上回一样, 乘轿来了刑部衙门,只不过上次她坐在轿子里,没有进去, 这回她却是要坐在后堂旁听。 她是王妃,又是原告的妹妹, 胡世祯于情于理都说不出个“不”字,只得吩咐下属在签押房好好伺候着。 沈葭带着辛夷刚走进去, 却发现里面早坐了个人。 沈如海正托着茶碗喝茶,看见她,动作一顿:“你怎么来了?” 沈葭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罢。” 她走过去坐下,沈如海将茶碗往手边茶几重重一搁,冷冷道:“你看见父亲,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沈葭本想无视他,但转念一想,今日也不是为和他斗嘴来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牵扯不清,便起身潦草地行了个礼,再度坐下。 衙役恭敬地给她奉上茶,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沈如海掀起茶杯盖,撇了撇茶叶沫,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又假装无意,仿佛随口一问:“你姐姐最近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沈葭一本正经道,“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 沈如海哼了声,瞥一眼她:“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在你那住多久,自己是已出嫁的人,还赖在妹妹、妹婿家,像什么样子。” 沈葭心底翻个白眼,口吻愈发阴阳怪气:“住一辈子也无妨呀,反正扶风王府我说了算,爹爹若是日后年老了无依无靠,也可来王府来找我,父女一场,我会为你找个住处的。” 沈如海:“……” 父女俩还是像从前一样,话说不了三句就要吵架,眼看沈如海脸色铁青,马上就要发作,辛夷赶紧跳出来打圆场:“那个……是不是该升堂了?” 话音刚落,前堂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擂鼓响声,伴随着三声炮响,衙役们一声递一声的“威武”传开来,胡世祯等三名大员开始升堂审案了。 还是像上回一样,胡世祯居中而坐,王子琼、蓟青陪坐两侧。 首先传唤原告,当沈茹进场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们太想看看传闻中引得一位亲王不惜名声,也要从人家丈夫手里抢来的女人长什么样了,真正看到了沈茹的长相,人群中响起一片失落的叹气声。 也不如何么,姿容中等偏上,远远没有美到红颜祸水的地步。 这小煞星挑女人的眼光也忒差了。 沈茹今日一身素白衣裙,纤腰盈盈一握,脸上粉黛未施,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她在吴不平的陪同下进入刑部大堂,行过礼后,递上状子。 这份讼状出自吴不平之手,主要控诉了陈适婚后殴打发妻的罪行,她是积年的讼棍,打过的官司数不胜数,一份讼状写得四平八稳,条理清晰,通篇看下来,让人一目了然。 胡世祯草草看完,又递给王子琼、蓟青审阅,然后传唤被告。 陈适进来时,引起了场外的轰动。 不同于上次的从容有度,这回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球血丝密布,连衣裳也没换,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状元郎,短短几日工夫,他就变得这般潦倒憔悴,人们不禁又同情起了他。 当迈入大堂,看见跪着的沈茹时,他快步走过去,嘴里喊着:“夫人……” 沈茹急忙躲去吴不平身后,耗子见了猫似的,揪着她的袖子发抖。 “别怕。”吴不平偏头安抚她一句,又厉声喝止住陈适,“陈公子!请你止步,这里是公堂,只有原告、被告,没有你的夫人!” 陈适顿住脚步,眼眶通红,望着沈茹。 沈茹只是躲在吴不平身后,不敢与他对视。 胡世祯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 陈适这才回神,行了一礼,默默地站去一旁,只是眼神始终放在沈茹身上,那与其说是一种深情的凝望,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在这样的目光打量下,沈茹很快想起数个挨打的夜晚,那落在她身上的一拳一脚,她微弱无力的呼救与反抗…… 沈茹闭上眼睛,指甲陷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吴不平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沈茹赫然睁开眼,记得,要勇敢,要像谢柔一样勇敢。 她脸色发白,轻轻地点头。 因为是两案并审,怀钰依然作为被告出场,只不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坐着受审,只因上次会审过后,圣上下旨严词申饬,国家法纪要分明,但尊卑礼仪也不可废,怀钰就算有罪,也是大晋亲王,尔等是臣,岂有人主站着,而臣工坐着的道理? 胡世祯大抵明白圣上心底还是偏袒侄儿,只是迫于朝野舆论,不得不作出秉公处置的姿态。 他是皇后党,与国舅武清侯数次密谈,想借此次难得机会,给怀钰定罪,向圣上施压,迫使他出京就藩,以免威胁九皇子地位。 可既要泼脏水,又要礼敬怀钰的亲王身份,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两旁又有王子琼这个老狐狸和蓟青这个愣头青掣肘,更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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