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彦进一步解释道:“圣上耳聪目明,全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你想想,胡宗周和自己的门生在烟雨楼关起门来宴饮,席上他们每人说过的话,圣上竟然了如指掌,你与陈允南的交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圣上怎会不知情?他既然知道你与陈允南是好友,还点名让你来审理这桩案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张骢道:“我怎么没想过?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圣上是想让你判小王爷输。” “什么?”张骢大惊失色,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你可别胡言乱语。” 孙彦冷笑道:“我今日胡言一番,听与不听,全在贤兄一念之间。” 他站起身,为他指点迷津:“你说的不错,你不过是刑部小小主事,在你头上,还有员外郎,还有郎中,还有左右侍郎,就算这些都不提,那也还有都察院和大理寺,可圣上为何不选这些人,偏偏提名让你来审结此案?”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圣上也想让小王爷输,王爷当街夺妻,惹来天下人物议,就算是出于好心,圣上心中也未必赞同,但此事难就难在,他不好直接说出来,以免破坏他和殿下的叔侄情份,这个恶人只能让底下人来做。可诸臣无一人能揣摩透彻圣意,蓟大人太刚直,若让他主审,会弄得事情不好收场,若让王部院来主审,他又会一昧偏袒王爷,与圣上的初衷相去甚远,圣上思来想去,也只能让你这个小小刑部主事来审了,就看你能不能领悟圣心了。” 孙彦说到这里,猛地停住脚步,回首笑道:“仲远兄,你尽管判小王爷输,我敢保证,圣上不仅不会怪你,反而会嘉奖你,兄若照此办理,必有高升之日。” - 十月下旬,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合议过后,认为陈适殴打发妻实属不该,但此事系家庭纠纷,扶风王以亲王之尊,介入臣工家事,虽出于好心,但当街夺掠其妻,实为不妥。妇人陈沈氏不堪丈夫虐待,假死逃遁于伦理不容,但念其情可悯,不予追究,着令复还本家,山阳知县邬道程知法犯法,擅杀人犯,降两级听用,罚俸一年,由吏部训诫记过。 奏章先送到通政司,内阁阁臣看过后,写明节略发到司礼监,高顺呈给圣上批阅,他只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照准。 之后便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折子交六部誊抄,有关部门照旨办理那套流程,总而言之,这桩轰轰烈烈的夺妻案,终于落下帷幕。 沈茹还是要回陈家,陈适一日不休她,她便一日是陈家妇,这便是不可动摇的宗法制,君臣,父子,夫妻,都被禁锢在这套镣铐里,无人能打破。 吴不平离京那日,苦笑着说:“机关算尽,唯独算漏了圣意,十年前是输,如今还是输,我算个什么天下第一?” 说罢,将那柄折扇撕成两半,扔进无定河里。 沈葭倒没有说什么,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翊问怀钰:“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怀钰挤出个无奈的表情:“我也没什么办法,唯有一个‘拖’字而已。” 谢翊点点头,一切了然于胸:“多保重。” 马车南下,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怀钰将沈葭抱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手握缰绳,轻轻催动坐骑。 正是仲冬时节,京畿附近寸草不生,前夜刚下了一场大雪,残雪未化,连绵在田野阡陌里,愈发显得萧索。 沈葭被怀钰用披风裹着,背后就是他火热的胸膛,她呵出一口白气,叫他的名字:“怀钰。” “嗯?” “我要保姐姐的。” 她不想像尹秀儿的兄长一样,等到妹妹死了,才后悔当初没有保护好她,她要保护沈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怀钰淡淡道: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就是他会尽力替她去保。 也许是年龄大了,逐渐变得稳重,怀钰在她面前,话越来越少了,可沈葭发现,有时即使他不说话,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把玩着腰间那枚蝴蝶玉坠,又反手去摸怀钰的。 怀钰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按住她的手:“你往哪儿摸呢?” “你管我?” 沈葭终于摸到他的玉坠,触感温热,旁边还有她绣的香囊,从她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佩戴在身上。 她抬头,亲了亲怀钰的下巴,他有阵日子没修面了,下巴上冒出胡茬儿,刺得嘴唇有些发痒。 “谢谢你。”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他低头亲了沈葭一口,拢了拢披风,将她裹得更严实。 “坐好。” 狮子骢嘶鸣一声,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马蹄印。 二人骑马回到扶风王府,却发现王府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指指点点,在谈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沈葭吃惊地问。 “不知道。” 怀钰先下了马,将她抱下来,王府夏总管眼尖地看见了他俩,也不敢声张,悄悄地躬身跑过来,压低声道:“王爷……” 怀钰问:“发生什么了?” 夏总管尴尬地望了望身后,说:“陈大人来了……” 人们发现了扶风王的到来,默契地往两边分散,让出一条小路,怀钰和沈葭都一眼看见了被围在中心的陈适,他实在太显眼,因为他是跪在地上的,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根风雨不摧的青竹。 有人提醒他扶风王到了,他从容地转过身来,隔着议论纷纷的人群,怀钰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二人谁也没有退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沈葭害怕,去扯怀钰的衣袖,怀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最终,陈适收回视线,他伏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下官奉旨接内子回家,恳请王爷成全!”
第82章 立储 这一年的冬至日在十一月初十, 北京人向来看重冬至,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一日,朝廷要在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 往年都是天子亲祀, 因为圣上龙体不豫,今年改由扶风王代祀。 消息传出后, 群臣心情复杂。 延和帝自登基那日起便十分勤政, 二十年视朝,风雨不误, 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也从未缺席,今年却让人代行, 不免让百官们内心惶恐, 担心皇帝的身体会不会真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何况代祀的人偏偏是前不久陷入丑闻风波的扶风王,这让百官更是议论纷纭, “天子大礼,莫大于事天”,祭天祀地历来是天子的权力,是展现皇权合法性的活动,如此重要的仪式, 圣上却交给扶风王,这其中的政治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为了筹备好这场仪式,怀钰斋戒了四日, 冬至日这天,他天不亮就起床, 沐浴、焚香、换上祭服,随后去乾清门外拜见圣上, 聆听圣谕。 百官早已等候在午门广场上,待钦天监拟定的吉时一到,怀钰登上十六抬乘舆,礼乐奏响,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往正阳门外的圜丘坛祭天。 一场仪式滴水不漏地完成,百官回宫谒见皇太后,随后去奉天殿举行庆成礼,皇上圣体违和,并未出席,文武百官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便各自回家。 怀钰还不能回去,要先去圣上那里交差。 外间又下起了雪,高顺点了两个小太监来接他,他却并未上辇,而是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至乾清宫。 宫殿里烧了火龙,被烘得温暖如春,太监们打起毡帘,怀钰携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马就有两名宫女上前,替他脱去狐皮大氅,跪下帮他清扫靴面上的雪。 延和帝歪坐在南窗火炕上,一手捧着个暖炉,正在批折子,已经等候他多时。 他并不像群臣猜测的那样时日无多,但脸上病容未褪,眼底挂着两团青黑,人消瘦了不少。 他搁下笔,望着怀钰问道:“来了?见过你皇祖母没有?” “见过了。” 怀钰跪下行礼,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遍祭礼上的事。 延和帝点了点头,见他还穿着祭服,便道:“去换身松快点的衣裳。” 怀钰下去更衣,不一会儿,换了身亲王常服进来。 延和帝看见他腰间那枚玉坠,皱眉道:“好好的玉,叫给你割了,怪不得别人说,你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这种话他数落过不止一次,怀钰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延和帝命人赐了坐,又让宫人端上来一碗热牛乳,将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连同高顺也在内。 牛乳热腾腾的,喝下去受用不少,怀钰放下碗,无所事事地瞅着一个松石盆景出神,一双十指修长如玉,绕着碗沿打转。 窗外鹅毛大雪,殿内静谧无声,只剩御用银霜炭爆裂的声响。 延和帝盯着他的脸打量,过了好半晌,方问道:“陈允南的夫人还住在你府上?” 怀钰指尖动作一滞,点头道:“是。” 延和帝瞪他一眼:“快点还给人家,朕虽未在旨意上明令她何日归家,但你不要想着钻这个空子,和朕阳奉阴违,听说陈允南日日去你府门前长跪,说出去很好听么?” 怀钰把玩着腰间玉坠,吊儿郎当地笑道:“他跪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圣上若是觉得说出去不大好听,那便降道旨意,命令他俩和离就是了。” “胡闹!”延和帝拍案斥道,“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家夫妻和离?你真当朕这个皇帝是这么好做的?” “不和离也行,让她回沈家,姓陈的不许上门骚扰,我保证即刻送她归家,敲锣打鼓地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被夫家休弃,岂有回娘家住的道理?” 怀钰的眉头紧紧拧着,神情也变得戾气丛生:“我不明白,姓陈的对他妻子恨之入骨,谁都看得出来,沈茹若再回到陈家,只有死路一条,大街上有人施暴,人人上前阻止,一个弱女子被丈夫暴打,却无人相救,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延和帝叹了口气:“钰儿,你有侠义之心,这很好,可有的时候,这份侠义心肠反而会害了你。” 他拿起一份奏疏,道:“这是昨日沈如海送进来的折子,他祈求朕恩准他长女削发为尼,去寺里清修赎罪,而这些,都是六科言官攻讦他的折子,骂他教女无方。沈如海延和五年初入官场,二十年来勤勤恳恳,几乎从不犯错,只因上了这么一道折子,便晚节不保,数年官声毁于一旦。” 延和帝将折子丢在案几上,道:“做官难,做皇帝更难,臣子们都想做比干,做伊霍,而朕呢,成了纣王!陈允南殿上死谏,朕气到吐血也奈何不了他,若真的赐死他,反倒成全了他的直名,千秋之后,后世史书将如何评说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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