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朕一句话吩咐下去,陈允南就得休妻?朕亦有掣肘之处,朝野舆论要不要管?后世风评要不要管?今日朕下旨令臣子休妻,他日若有相同情形,该如何论处?天子垂拱而治,莫非成了断家务事的判官?陈沈氏的事传出去,日后乡野村妇都有样学样,天下风俗岂不乱作一团?” 怀钰胸口剧烈起伏,想了想道:“皇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有些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一名无辜女子死去,天下要骂,后世要骂,尽管骂去好了,我只求问心无愧。” 真像。 这一刻,延和帝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盘旋。 无论是怀钰的面容,还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与记忆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狼狈地转开视线,过了片刻,暖阁里响起他疲惫的嗓音。 “给自己留点好名声罢,钰儿,朕也不瞒你,朕有意立你为储。” 怀钰赫然瞪大双眸,起身跪下:“臣万万不敢,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起来。” 延和帝倾身将他扶起,道:“你听朕说,昔年你皇祖考在位的时候,是属意你父王入继大统的,朕与你父王比起来,是百倍也不及他,可惜他生性不喜拘束,无心帝位,只愿做个守土封疆的将军。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江山的重担,二十年来兢兢业业,无一日敢偷懒懈怠,可朕总想着,这龙椅是你父王让给朕的,朕总有一日要还给他,他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就还政于你,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兄了。” 怀钰已经是心乱如麻,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当圣上提出要将皇位传给他时,他却有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思绪混乱了半天,他才组织好语言。 “皇叔,您这个皇帝做的很好,我想,就是父王还在世,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从父王抛下太子之位的那日起,他就与皇位无缘了,您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您有自己的儿子,九皇弟才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延和帝手一摆:“英儿你不用说了,已经被皇后给养废了,朕绝不可能将江山交给他。” 怀钰自嘲地一笑:“我又能好到哪里去?皇叔,我这个人嬉笑浪谑,一事无成,当个闲散王爷还成,当不好皇帝的。” “朕知道,小煞星么。” 延和帝笑了笑,眼神中带上一些温度:“朕还是那句话,你是朕一手带大的,旁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朕清楚。他们都说朕将你宠过了头,但朕不是昏庸之主,朕知道,大晋江山交到你的手里,才算对得起祖宗打下的基业,钰儿,你一定会是个继往开来的好皇帝。” 怀钰听到这里,便知圣意已决,他无力扭转,只能使出那万能的拖字诀:“陛下春秋鼎盛……” 延和帝摆手打断:“这种骗人的话,你就不用再说了,朕的身子如何,朕心知肚明。” 他捞起裤腿,示意怀钰看他的右膝关节,那里肿得有一个球那么大。 “上回太医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朕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长则三四年,短则一年半载,朕不得不安排好后事,你若再推辞,便是让朕死不瞑目了。” 怀钰听得心中难过,眼眶泛红,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抱着他的腿哭道:“皇叔,你别这么说,咱们好好治不成么?我去给你找药,长白山的人参,南海的灵芝,我都去给你寻,天底下医生那么多,一定有能治好你的人……” “怎么治?太医说了,这是骨头上附的毒,还真像关公那样,刮骨疗毒么?” 延和帝抬起他的下巴,替他将眼泪擦了,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人谁无死?你替皇叔将这担子好好接了,我就可含笑九泉了。” 怀钰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延和帝鬓旁的白发,眼尾的皱纹,还有他大病一场后的憔悴面容,他恍然发觉,那个从小到大照顾他,如父如师,山岳般挡在他身前的高大男子,是真的衰老了。
第83章 劝说 冬至日, 除了前朝要举行祭天大典外,后妃命妇也要去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因为太后年龄大了,经不起折腾, 便没有赐宴, 只留了几位一品诰命和皇后、田贵妃等有品级的嫔妃陪坐饮茶。 沈葭在老太后跟前是最得宠的,也被留了下来, 紧紧挨着太后坐着。 沈茹也被叫进了宫, 她如今是个有名人物,在座的诸位大多对她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即使见过, 印象也不深, 此刻都借着喝茶的由头,用余光有意无意地偷瞄她。 沈茹有些紧张, 下意识地攥住裙子。 坐在炕上的老太后冲她招手:“来,好孩子,走上前来,让哀家看看。” 沈茹放下茶杯走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 眯着眼打量,最后笑道:“长得真好看,难怪钰儿舍不得丢开手。” 沈茹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 尴尬地笑了笑。 沈葭乍一听这话,感觉有哪里不对, 但没去深思,手里捏着块金丝枣糕, 大咧咧道:“皇祖母,您不是说全京城我最好看吗?” 众人闻言纷纷破颜,田贵妃笑着打趣道:“不得了,亲姐姐的醋也吃?” 老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将沈葭一把搂在怀里,擦去她唇边的糕点碎屑:“都好看,你们这对姐妹花,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沈葭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要争她和沈茹谁更美,被太后夸得不好意思了,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 上官皇后笑道:“我一见沈大小姐,就心生喜欢,人长得标致,规矩也挑不出错儿,比芸儿那个猢狲强了不知多少倍。沈大小姐,待会儿定要去我宫里头坐坐,芸儿出阁在即,她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沈葭心底默默腹诽,世上还有比芸儿更懂事规矩的人?胆子比米粒还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 她怀疑皇后是在责怪她把怀芸带坏了,上回怀芸女扮男装溜出宫的事还是败露了,从此就被皇后关在宫里学规矩,沈葭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本以为这回进宫能见着,却不想怀芸竟然没来。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太后端起茶盏,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于是各自低眉顺眼地告退。 沈葭留下来伺候,搀着太后进了寝殿,一边劝道:“皇祖母,刚吃了糕点,躺着容易积食,我扶着您四处走走,等克化了您再去睡。” 太后笑道:“太医也是这么跟哀家说的,说食后即睡,不合养生之道,不过哀家老了,坐着就犯困,有时歪在炕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沈葭道:“那让若竹姑姑每日在您膳后扶您散散步,消一消困意就好了。” 若竹就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闻言失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么说,太后哪回听过?也就只有王妃您的话,她老人家才肯听一听了。” 太后笑着捏捏沈葭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你是个孝顺的,在咱们大晋朝,孝是第一位的,所以才有俗谚云:百善孝为先么。除了孝,还有个‘贤’字,也是不能忘的,什么是贤?孝敬长辈,侍奉夫君,抚育子女就是贤……” 沈葭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太后要表达什么。 太后见了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也笑起来:“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孩子,你没城府,旁人都说哀家宠你,是因为钰儿的缘故,但哀家真正看重的,却是你这一点,在宫里头待久了,很难再看到一颗赤子之心,哀家实在是喜欢你和钰儿,看见你俩在一块儿就高兴,所以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沈葭这才听懂她的意思:“皇祖母,您有话就说罢。”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继续和她绕着寝殿中央的铜炉走,语重心长道:“你姐姐命苦,可这每个人的命,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你帮不了她,只能各人过各人的。好孩子,听皇祖母一句劝,放你姐姐回家去罢,不要让你夫君为难,钰儿像他父亲,是粒痴情种,你不能利用他对你的这腔情意,逼他去与祖宗家法作对,与文武百官作对,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也算哀家看走眼了。” 太后想起早亡的长子,不免眼眶微热。 想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隆冬,怀瑾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肩头还有未化的残雪,跪在地上给她磕了几个响头,说句“孩儿不孝”,就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她是第二日才知道,他抛下太子不做,带着唐敏,两个人,一匹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私奔去了西北。 在有些事上,怀钰真的像极了他父亲,这让太后感到害怕,担心他终有一日也会像他爹一样,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让沈葭陷入了迷茫,连太后何时去安歇了也不知,她呆呆地走出寝殿。 辛夷跟上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惊讶地问:“王妃,你怎么了?” 沈葭也不回答,径自往外走,吓得辛夷立马拿着斗篷跟上。 外面雪下得密了,纷纷扬扬,扯棉搓絮一般。 沈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里,辛夷撑着伞跟着,两人走到御花园,不留神与一人撞上,彼此都哎呦一声,摔进雪里。 沈葭抬头去瞧,顿时惊喜出声:“芸儿!” “珠珠!我正找你!” “找我做什么?不对,你不是在禁足么?皇后肯放你出来了?” 沈葭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又帮她拍去身上雪粉。 怀芸着急地拉着她的手:“不,我是偷跑出来的,珠珠,我有话对你说。” 沈葭心想怎么今日你们都对我有话说,直起身问道:“什么话?” 怀芸看了眼四周,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姐姐。” 沈葭一愣:“为什么?” “方才在坤宁宫,我偷听到母后和她的对话,母后告诉她,若不想回丈夫身边,就……” “就什么?” “就和怀钰哥哥生米煮成熟饭,”怀芸红着脸说,“母后说,她如果成了怀钰哥哥的女人,哥哥定不会不管她。” 沈葭:“……” 辛夷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在背后竟然出这种馊主意:“公主,你有没有听见,大小姐是怎么回复的?” “她……她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罢。” 不同于她俩的忧心忡忡,沈葭的反应很淡定:“放心,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怀钰也不喜欢她。” “那至少也防范一下……” 辛夷很担心,虽然她也知道大小姐心并不坏,可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她想不开剑走偏锋呢?那王妃岂不成了被狼咬的东郭先生吗? “不用,她不会的。”沈葭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这般笃定,辛夷和怀芸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 出宫的时候,沈葭、沈茹与怀钰同坐一辆马车,怀钰心神不属,沈葭喊他好几声都没听见,不由嘀咕:“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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