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他的篇章,已经翻了过去,与他有关的人与事,也在如梭的岁月里,渐渐褪色,逝去。 不晓得为什么,陆澈忽然想起了他的母妃,盛贵妃。 盛贵妃是前年腊月薨逝的。 她并不是因为衰老,疾病去世的,而是服用了剧毒红矾,并且坚决地命令不许任何人去找太医。 在她服下红矾的前一日,她曾派宫人传递消息,让陆澈得以进宫,见她最后一面。 盛贵妃的床榻前,看着已经开始七窍流血的母妃,陆澈想要挣开盛贵妃去寻太医来,却被后者用力地,紧紧地攥住手掌。 “阿澈,不要走……不要走……” 陆澈看着缘于痛苦,眉心紧皱的盛贵妃,眼前一片模糊。 他颓然凄伤地将面颊埋在盛贵妃紧紧攥着自己手掌的衣袖中,不过片刻,眼泪便浸湿了衣料。 看着沉默的,痛苦哭泣的儿子,盛贵妃眼中也泪光闪闪,但唇畔,却有一抹微弯的,解脱的笑意。 有殷红的鲜血,随着盛贵妃咳嗽的声音呛出来,陆澈用宽大的衣袖不断地,徒劳地为盛贵妃擦拭着唇畔的血迹,好似这般,她便会好起来。 盛贵妃望着面前的儿子,说话已然有些艰难。 她的口中尽是鲜血,声音含混着这些鲜血,艰难而口齿不清。 她握着陆澈的手,断断续续道:“我不该恨云琴的,我最该恨的,是你父皇……” 虽然毒发的痛苦剧烈,但盛贵妃却好似已然察觉不到痛觉了。 她望着满面泪痕的陆澈,莞尔微笑,但言语间却尽是伤感,黯然,与落寞:“可是怎么办?我怎么努力,也恨不起来他,在他如愿以偿,去见云琴之后,我甚至觉得,活着都没了意思……” 阖了阖眼睛,掩下眼中的泪光,盛贵妃对陆澈摇头道:“阿澈,不要因为同情我,而恨你父皇,这一切,都是我饮鸩止渴,心甘情愿的,跟他没关系……” 说罢这些话,想通了这些事,今生已经全无了遗憾,可是……可是意识将要散尽前,到底还是意难平。 她还不曾见过今年的雪呢。 是雪让他们结了缘,当初,若她不曾进宫,若她不曾在那场纷飞的鹅毛大雪中见到他,她还会对他那般念念不忘吗? 如果当初,她不曾选上妃嫔,而是出了宫,平淡地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她这辈子,又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意难平。 缓缓阖上眼睛,沉入再无意识的黑暗与虚无前,盛纭卿听着身旁陆澈的痛哭声,唇齿间不自觉溢出一声呢喃。 “如果……如果有来生,陆锦,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看着站在身侧,垂着眼帘,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的陆澈,陆沅不禁出声,轻唤了他一声:“阿澈?” 骤然回过神来,陆澈望向陆沅:“嗯?” 陆沅见陆澈已然恢复了平日里平静的模样,对方才为何会发呆,并不欲多言的态度,于是不再追问。 他将案上最后一件东西放进手边的紫檀木匣子,目光温和地望着身侧的陆澈,随口问道:“阿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闻言,陆澈笑了笑。 沉默片刻,他神色鲜见有几分认真地回答:“我也想离开京城,带我母妃的骨灰,也一同出去走走。她这辈子,最好的韶华都蹉跎在了宫中。” 想到至今,自己仍旧不能消解对陆锦的复杂的感情,陆澈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情绪,淡淡道:“或许只有长久的时间,才能疗愈陈年的伤口。” …… 谨王府。 徐玉抬手,为陆澄系好冠带,左右打量他的发冠,是否是戴歪了。 确定不曾有什么披露,徐玉垂首,正为陆澄整理着朝服上的褶皱,前额却忽地被人轻轻地亲了一下。 抬眸,嗔怪地看了眼陆澄,徐玉伸手在他的身前拍了一下,示意屋中还有下人在。 而陆澄唇畔微弯,垂首,复又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 徐玉面颊一下子红如番柿子,她佯怒地横了陆澄一眼,转身欲走,却被陆澄握住手腕,拉入怀中。 她挣了挣抱着自己的陆澄,挣不开,小小的纠结了片刻,索性阖上眼睛,不去管旁人如何看待。 阖着眼眸,手臂回抱住陆澄,徐玉安心地将面颊埋在陆澈的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浅的松木香。 她的夫婿,如今终于心愿得偿。 她将陪着他,一起走过余生的风雨,做一个世间最平凡也最不平凡的妻子。年少定情,青梅竹马,让她有底气相信,哪怕未来身处高位,他也不会辜负她。 而此时此刻,徐玉尚还不曾知道的是,他们帝后二人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迹,与皇帝温厚贤明,休养生息,皇后善于劝谏,勤勉质朴的美名,千百年后仍旧流传。 …… 椒房宫中,贺明棠推倒了殿中所有的桌柜几案,赶跑了所有侍候的宫人,歇斯底里地哭着,发泄着心中的惶恐,不甘,与悲怆。 自小被父母千娇百宠长大,及笄时一家有女百家求,五陵年少都争相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任她选择夫婿人选的自己,如今竟然成了当朝第一个被废的皇后,被抛弃的弃妇。 贺明棠不能想象,待今日之后,整个皇京,曾被她倨傲地奚落,讥讽过的人,会如何对她明里暗里,落井下石。 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为何陆沅会这般对待她。 一片狼藉的宫殿中,贺明棠像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疲惫地瘫坐在地上,捂着面颊,手足无措,痛哭出声。 寂静的宫殿里只回荡着她的哭声,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道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清晰,陌生,却又莫名教贺明棠觉得有些熟悉。 她抬首,泪眼朦胧,有些茫然地望向来人。 待到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贺明棠气急败坏地抬手,指着正向自己走来的男子,咬牙恨声道:“本宫就知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你给本宫滚!” 她怎能如此狼狈地示人。 尤其是在她伤害过的,不能失去最后一丝尊严的人面前。 不假思索的,贺明棠望着行至自己面前的男子,厉声讥讽道:“当初是本宫不仁不义,见你下落不明,又因为你出身寒微,便抓住机会嫁给了陛下,可是本宫从来都不后悔当初做的决定!” 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冷嘲的弧度来,贺明棠用衣袖用力地擦去面上的泪痕,声音嘶哑凄厉地笑道:“从头到尾,本宫喜欢的人,都只有陛下一个!你的喜欢,跟你的来往,在本宫看来就是一场笑话!” “……” 宁卓沉默地望着面前,张牙舞爪哭着,嘶吼着的贺明棠,直到贺明棠一时词穷,仍旧觉得自己甚为狼狈地背过身去,不让他继续看她,方才开口,轻声问道:“娘娘,您都说完了吗?” 听到他一如往昔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贺明棠转过身来,眼泪涟涟地望着他,话虽然还是很凶,无理争三分,但语气,却软弱了许多。 她一面哭得稀里糊涂,一面色厉内荏道:“如果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现在就滚出去。” 宁卓蹲下身来,望着倚在被推倒的桌案上,眼泪簌簌直落的贺明棠,抬手为她拭去面上的泪痕,眸中有心疼与怜惜的情绪闪过。 “臣怎么会笑话娘娘。” 唇畔弯起一抹带着苦涩的笑意来,宁卓的目光平视着贺明棠的眼睛,低声道:“臣已经等了娘娘十年了,可是娘娘,却从来都不会回头,看臣一眼。” 贺明棠泪眼模糊地望着面前的宁卓,他神色哀伤,黯然地苦笑了一下:“可是尽管如此,再等十年,臣也甘之若饴。” 想到自己当年,许是缘于爱慕虚荣,许是缘于为了贺家的家族繁盛,而选择不再等待失踪在平定洪灾中的宁卓,贺明棠眼泪流得愈发厉害起来。 是她不好,当年错过了他。 可是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她是被废的皇后,他是大权在握的臣子,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已经覆水难收。 不晓得怎么想的,贺明棠忽地抬手,用力地抱住宁卓,将面颊埋在他的肩头,泪如雨下。 “阿卓,我……我……” 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地哽咽了许久,贺明棠摇头,语无伦次地对宁卓道:“陛下他不要我了!他疯了,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去找那个狐狸精!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宁卓隔着衣袖,握住贺明棠的手腕,轻拍她缘于抽泣,而微颤的脊背,柔声安慰她歇斯底里的情绪:“娘娘,还有臣在,臣一直在。” 贺明棠垂首,望着宁卓握住的自己的手腕,这么多年了,他却仍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面对她忽然的亲近,仍旧守礼守节,决不轻易唐突,轻薄她。 贺明棠的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宁卓的衣衫上,砸的他心中生疼。 他抬手,目光温和,怜惜,动作视若珍宝,温柔地为贺明棠拭去面上的泪痕。 他柔声安慰她:“阿棠,莫要再哭了,我带你回家,好吗?” 终于卸下所有的伪装,贺明棠蜷缩进宁卓怀中,抽泣着轻声应道:“嗯……” 宁卓为贺明棠整理好松垮的,微散的发髻,衣衫,然后背着她,带她走出狼藉的,凌乱的椒房宫。 椒房宫外,绚烂的七彩晚霞满天。 有的时候,走出一地鸡毛,狼籍不堪的屋子,去新的天地开始新的生活,虽然跳出了旧有的,熟悉的生活,难免惶恐,害怕,想要逃避,但真的鼓起勇气,不管别人怎么说,也去做了,说不定会有一番更新更好的天地呢? …… 十年后。 徐玉展开卷轴,望着画中的风景。 这是小珠新寄来的画,在此之前,小珠也曾寄来过许多次画,给他们,给嫣华。 但这次,还是徐玉头一回在小珠的画里,看到被细细勾勒,描绘的人影。 画上是广袤无垠的荒芜沙漠,茫茫大漠中,有带着驼铃,背着货物的骆驼队,也有红发绿瞳,充满异域风情的西域商人。 最吸引徐玉注意的,还是画卷偏僻的一角,这天地间苍茫的,单调的色彩中,那唯一一抹浅翠色的少女倩影,还有少女前方不远处,并肩走在这荒凉的沙漠中,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徐玉望着那两道身影,正怔愣地出着神,却忽听自己的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小珠都长这么高了。” 回过神来,徐玉转头,望了望弯身正瞧着自己手中画卷的陆澄,笑着颔首道:“是啊。” 陆澄收回落在画卷上的目光,看着面前笑意温柔的妻子,靠着她坐下。 他随口夸赞,有些感慨道:“大漠的风景可真是壮丽,这些年,他们可真是去了不少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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