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简净手的动作顿了一顿:“朕今日有些累了。” 沈不屈暗道这人居然也会觉得累。自去年初春至今,宁云简每日只歇两个多时辰,除却吃喝拉撒睡和蛊毒发作,旁的时间几乎都在忙国事,即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愿罢朝,是以百姓都赞他是大昭历代皇帝中最勤勉仁德的一位,朝中那群老头子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每日上朝时一个比一个激情澎湃。 他叹道:“陛下日后还是早些歇息吧。再这样熬下去,别的不提,光是眼睛就够让你难受了。” 毕竟陛下的眼睛也被其娇娇心上人伤过。因敷药最后几日时中了噬心蛊,许是蛊毒发作时冷汗流进了眼睛,或是疼到极点以致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泪,鉴于陛下刚毅顽强到连中了噬心蛊都能活下来,他个人觉得是前者。 总之病根就这么留下了,别说在灯下连着看书两个多时辰,就是连淋雨受寒和在大太阳底下站着都会让他双目刺痛。 宁云简没回答。 沈不屈自知劝不动,见他似是要安歇了,只得叹着气离开。 肖公公照常在熏炉里加了安神香,然后恭声告退。 整个屋子归于一片静寂。 宁云简躺上榻,却辗转反侧,寤寐难眠,耳边一遍遍回响着沈不屈说的那两声“崔幼柠”,扰得他胸口发闷。 脑海里也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人娇俏的模样,只弯眉浅浅一笑,便叫他整颗心如被生生撕裂般地发疼。 宁云简紧闭双眼,连带眉头也狠狠皱起,仿佛这样便能淡去那人的身影,快些入睡。 良久,他终是忍无可忍地起身下榻,往熏炉中又重重添了几勺安神香。 浓郁的香气袭来,模糊了脑海中那人的面容,宁云简终于舒展了眉头,有了些许困意。 可他却又梦见了崔幼柠,依旧是回到了他率兵归京的那日。 自崔幼柠身死,宁云简如被魇住了一般,夜夜都做这同一个梦。只是这一回,他终于赶在大火吞噬崔幼柠的屋子前冲了进去,把那个狠心又懦弱的小混账救了出来。 怀里的崔幼柠已然被熏成小花猫,正噙着眼泪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她总是这样,先用可怜无辜的神情诱他心软,再毫不留情地往他心上捅刀子。 宁云简垂下眸子,为她擦净脸蛋,然后抱着她上了马。皇宫虽已被他掌控,但此时仍是乱糟糟的,好在还有旧时所住的东宫尚算清静,他便带崔幼柠去了那儿。 一进内室,他就将不停挣扎的崔幼柠放在榻上。 可这小没良心的竟然动手推他,竟然还敢想着逃走。 宁云简气得几欲发抖,当即欺身而上,一边肆意捏揉,一边重重吮吻。 崔幼柠的唇还是这样甜软,轻易就勾起他的瘾来。 待他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崔幼柠松开,她却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匕首,径直往她自己胸口捅。 宁云简大惊之下立时夺过来,远远丢了出去,后怕得连指尖都在轻轻颤抖。看着崔幼柠倔强的俏脸,他又记起那时惊闻其纵火自尽的哀怒失控、痛不欲生,顿时气得更厉害了,直接撕裂了她的衣裳,一次次往里冲撞着厉声质问: “谁准你自尽的?谁准你死的!” “你既然敢欺朕到这地步,为何却连活着面对朕的勇气都没有?” “你就盼着朕在你死后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是不是!” …… 芙蓉帐内身影交缠,不知过了多久,宁云简忽地颤了一瞬,接着自头皮处传来难以忽视的酥麻,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浑身都透着极致的愉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和被他狠凿得娇泣发抖的崔幼柠说说话,就见眼前之景已然开始崩塌。 宁云简下意识护着怀里的女子,可发现她也在逐渐淡去。他静了片刻,终是无法再骗自己。 这只是个梦。 他没能将那个冷心冷情的女子救出来。 崔幼柠已死在那场大火中。 宁云简自嘲一笑,低头贴上崔幼柠柔软白嫩的面颊,喃喃道:“不是同你说了,要将命留着等朕来吗?” 他喉咙一哽:“就这么笨,连这种话都听不懂?” 怀中之人终是化为泡影,整个世界只余一片茫白。 夜色还未散尽,宁云简缓缓睁开眼,起身盘腿而坐,就着床前未熄的烛光低头看了眼被自己弄脏的床榻,怔然回忆梦中那场重逢与交缠。 直到天色渐亮,日光透窗而入,他才回过神,唤来肖玉禄,吩咐他派人送热水进来。 肖公公不经意间瞥了眼床榻,当即瞪大了眼珠子,随即记起昨夜沈不屈提起了谁,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掩下复杂的心绪,应声出去叫手底下的内监提水进净房,并为主子换了床干净的被褥。 待宁云简沐浴更衣完,肖公公上前替他束发,梳头时瞥见那两根白发,犹豫着问了句是否要拔去。 “这一年已然拔了几次,每回都会再长出新的。”宁云简语调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长就长吧,以后别再理会了。” 正值中秋,此刻又是清晨,日光便不似春夏时那般带着暖意的黄,而是清冷霜白,与寂冷的月光并无区别。 肖公公红着眼看着主子落寞的背影,手上的玉梳在同一处定了许久,方继续往下。 万古寺每日辰正时分迎香客,宁云简带了三个近卫和一个主动跟来的沈不屈进去,另有十多个影卫隐在暗处。 与往日一样,他并未命人将其余香客拦在寺外。百姓也未敢上前打扰这位仁德的君主,只是远远地行了礼,悄悄看着这位穿着一袭雪色锦袍,俊美绝伦的大昭天子在弥勒佛前停驻。 宁云简在佛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沈神医不信佛也不懂佛,便在他身后呆看着,待出了佛寺,不由夸赞道:“陛下在宫中日日都会在佛堂拜这弥勒佛,不成想来了南阳竟也不落下。如此诚心,想必弥勒佛定能感知陛下所愿,庇佑大昭。” 宁云简步子一顿,并未接话,须臾后方重新抬足,可临到马车前忽又顿住,死死盯着前方。 “陛……” 还不等沈不屈等人反应过来,宁云简已然夺过离他最近的那个侍卫手中的缰绳,迅速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然后猛地停在几十丈开外的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年轻姑娘身前。 那姑娘被这番变故吓得惊呼一声,可待看清骑在身前这高大马匹上的那个清冷卓绝的男人面貌,顿时震在了当地,连行礼都忘了,呆怔了半晌才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圣……圣上……” 宁云简黯然垂下眼眸。 密密麻麻的失落和悲楚自心底而生,缓缓蔓延至宁云简的整个躯体。他木然将情绪全部收敛,温和有礼地就方才之事对姑娘言明歉意。 近卫统领恰在此时带着人赶来,马一停就忍不住看向天子身后,想瞧瞧那姑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能叫一贯克己自持的陛下不顾身份体面在大庭广众之下策马拦截民女。 只一眼他就看懂了缘由,疑惑尽数消散,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宁云简却已然变回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端肃的帝王,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所有人的错觉,淡声道:“走罢。”
第3章 拦御驾 梓儿正在院里晒着衣裳,忽听外头一阵动静,下一瞬见到栩儿从外头进来,忙问道:“找着能治小姐病大夫了吗?” 栩儿眼神微黯:“没有。” 梓儿沉默一瞬,安慰道:“回来便好,小姐命我今日买了鸡鸭鱼,咱们晚上好好过个节。” 栩儿“嗯”了一声,走到她旁边站着,一脸失魂落魄。 梓儿回头时见她整个人如根木头桩子般半天都不动一下,心下诧异间忙出声唤她,可喊了三句她才回神应道:“怎么了?” 梓儿担心不已:“你在山下碰见什么事了?” 栩儿低头静了很久,方从口中蹦出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想去求陛下救小姐。” 梓儿吓得脸色惨白:“你疯了!陛下去年肯放过崔府是为着能有个仁德的名声,如今可未必肯饶第二次。若叫陛下知道小姐假死诓他,整个崔府怕是都得杀头。况且陛下有多恨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栩儿又是一阵沉默,尔后轻声道:“我今日见到陛下了。” 梓儿脸色更白了些,正欲开口,却听她继续说道:“陛下当着许多百姓的面纵马拦下了一名女子。” 梓儿一愣:“什么?” “那名女子的身形和小姐颇为相似。”栩儿眼神复杂,“我瞧着,陛下发现那人不是小姐后,有些难过失落。” 她轻轻道:“陛下去年登基后给崔府的第一道问罪圣旨是命老爷夫人在一日之内焚去小姐与裴将军的婚书、退还聘财,又将年号定为‘佑宁’,且登基一年都未册立皇后与妃嫔,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陛下如今对小姐未必只有恨意。” 虽然这些事也不是不能解释得通,但将其通通联系在一起后,难免会叫人心存幻想。 梓儿的眼神也复杂了起来,好半晌才涩然道:“可我们要用整个崔府的命去赌吗?” 栩儿顿时沉默,直到梓儿将衣衫都晒完才终于说了句:“罢了,我再想想。你别跟小姐说,她听后定然不愿。” “我知晓。” 梓儿去崔幼柠屋里时见主子的气色比昨日还好,欢喜得不得了,想到今天日头不错,觉着崔幼柠出去晒晒太阳或许会舒坦些,便叫栩儿搭把手,扶崔幼柠到桂花树下坐着,陪主子说笑。 崔幼柠低眸看着手里那块莹润细腻的玉佩,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听完了栩儿的山下趣事才柔声开口:“这一年着实辛苦你俩了。我这病太费钱,把来南阳时带的银子花了一大半。待我走后,除却这枚鸳鸯双子佩随我入葬外,旁的物件和银钱你们一分为二,没有我拖累,你们日后就不必那么省了,身契也在刚来南阳时就已还给了你们,往后你们二人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听自家主子竟是在交代遗言,栩儿和梓儿顿时落下泪来。 “只是还有一桩事要拜托你们。”崔幼柠掏出几封信,歉然道,“劳你们在我死后将这些信带回京城,前头几封是给我爹娘兄姐的,最后一封给裴文予。” 担心天子发现,她来南阳后未写过一封信给家人,父母兄姐亦不敢送信来。但如今她快死了,遗书总要送一送。 终归日后也不会有书信往来了,只这一次而已,应也不会被发现。 听崔幼柠提到裴文予,栩儿哭声一停,不由暗叹一声。 这位骁勇善战、手握西南兵权的裴将军,当初对小姐实在好得没话说。 他喜欢小姐多年,先是为了能娶到小姐而自甘被利用,后又因救小姐而伤了右腕,自此再也提不动刀枪、上不了战场,且每逢阴雨天手腕便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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