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鸦雀无声,唯有徐正则自言自语,他知道云桑仍在气头上,为的是岑元柏拿走药方一事。他看向丫鬟:“姑娘可用晚膳了?” 丫鬟摇头。 “吩咐庖厨备菜,做一份干瘪牛肉,多放些辣椒。” “是。” 丫鬟离开,体贴地为两人关上房门。冬天日色原本就薄,门扉一筛,屋舍里更阴晦,亦如彼此心头,皆笼着一层霾。 徐正则很有耐心,云桑不开口,他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站在原地看她。看她卷曲的睫毛低垂,看她嫣红的嘴唇紧收,看她嫩白的指尖挑弄起一根根丑陋的蛊虫,任其蠕动、掉落……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她,他被毒蛇咬中,濒临昏厥,她走进马车里来,狡黠地哄诱他,要他乞求她给他解药。他求了,她便娇笑起来,声音像风里的银铃,笑完,伸手喂他解药,指尖压在他嘴唇上,留下永恒的触感。 他记得那颗解药的苦涩,也记得她指尖的微凉,想来,也该记得那一刻唐突的、莫名的悸动。 后来,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决定沉沦的?大概是在夜郎关城外重逢的那个夜晚,他想。芦草飞飏的边陲村镇,家破人亡的异族少女,残缺的月亮,湿润的眼泪……他应该没有理由可以抽身。当然,也或许是江州画舫里的那一次冲动,云情雨意,放纵癫狂,从此他们紧紧依偎,不离不弃。 他们本来不该是一类人。初见时,他教她为人要存善心,立公心。他满眼是她的自私、骄纵,却也能看见她藏在凶戾背后的天真、赤诚。他知道那才是他们形同陌路的根源,是他们注定不可能走在一起的证据。 可是命运弄人,一次失败的谋反,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那是何等熟悉的变故,多少年前,他的世界也是这样被人摧毁,土崩瓦解。有人悲,有人笑,有人充耳不闻,事不关己。有人伸来援手,假以慈爱的皮囊掩盖卑劣的杀心…… 是因为上苍看他太孤独,所以要送来一个人与他同行吗?他情愿不要。天高地阔,有的是地方可以自在存活,何必要往泥潭里扔那么多人,看他们在仇恨、欲望中挣扎,厮杀,扭曲,反目……他一个人就够了。 对,他一个人就够了。 徐正则收回想要抚摸云桑的手,他看着她,保持着温柔又冷酷的沉默。云桑的眼泪在这漫长的静谧里漫下来,她扭头看他,眼圈猩红,声音微颤:“我对你来说,也是一颗棋子吗?” 徐正则不应。 云桑接着问:“是因为我会下蛊,会帮你报仇,所以你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吗?” 徐正则在心里说“不是”。 云桑恨声:“徐郎,你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为什么要偷偷给他们药方?你分明说过,要帮我为我父兄报仇!”云桑愤然控诉,她不能原谅他的背信弃义。 若非是为对付木莎、危怀风,她何必用蛊毒研制出那样骇人听闻的疫病?他分明知道她心里有多恨,有多痛,可是他仍旧擅自送走药方,利用她,背叛她,置她的仇恨、痛楚于不顾。 “徐郎,你说话!” 徐正则说不出话,他知道,这一生他必定亏欠她。 云桑眼泪夺眶,掉头奔出房屋,徐正则抓住她胳膊,手背青筋蜿蜒。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丫鬟送菜进来,看见两人对峙的架势,仓皇离开。 徐正则极力克制,哑声道:“晚膳来了,一起用膳。” 云桑眼圈通红,愤怒地挣开他,徐正则被撂得差点趔趄,站稳后,眼睫半压,目光凝在虚空里。 云桑痛彻心扉。 “以前我说我很喜欢你,你说你也很喜欢我,是真的吗?” 徐正则不说话。 “我说我想要跟你成亲,想要陪你去你的故乡,你说你愿意跟我成亲,愿意带我去你的故乡看一看,是真的吗?” 徐正则依然不说话。 云桑泪如雨下:“徐郎,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杀了你。” 徐正则开口,嘴唇发抖:“好。” 云桑冲出屋外。 徐正则僵立在原地,四肢百骸像蹿来一阵飓风,卷走毕生心力。他能听见那银铃一样的“叮铃”声在消失,像是初次相见的那一天,她从沙沙震动的树林里飘然降落,一切都恍然如梦。 他抬头往外看去,终究没能再见她最后一眼。 在梦的尽头,他们也总算分道扬镳。 饭桌上菜肴飘香,香气辛辣,是她最爱的干锅牛瘪。在中原弄出这样的菜是很不容易的。他忽然又想起来,陪她研制菜谱的那些天,他们一起在灶台前嬉闹…… 罢,不该再想,也不必再想了。 徐正则坐下来,独自用膳,想是被辣的,他竟吃下泪来。 ※ 当天夜里,官署阒静,一行人潜在黑夜里,摸行至客房前,捅破窗纸往里面吹入迷烟,接着破窗袭入。 次日,徐正则醒来,全身被人五花大绑,躺在一辆不知往何处行驶的马车里。一名差役看守在旁,见他醒来,恶声道:“徐大人,对不住了,前线战事关系国祚,李大人毕竟是一州之长,容不得你胡来!” 徐正则眼神一动,竟不惊慌,道:“那不知阁下要把徐某带往何处去?” “自然是回京面圣。徐大人可是陛下钦点的主帅,便是犯下滔天罪行,我等也没有置喙的份儿,一切都需要陛下来裁决。” 徐正则默不作声,良久道:“行,有劳了。”
第152章 因果 (四) 岑家祖籍盛京, 祖坟在城郊丘山,岑雪决定先火化岑元柏的尸首,待回京以后, 再将人葬入岑家陵园。 冬风凛冽, 化人场上方的天空浓烟滚滚, 岑雪呆怔地站在风里, 看着那些黑烟飘然远去。记忆里的父亲是很少笑的, 可是这一刻浮现在她眼前的岑元柏, 面容上竟有浅浅的微笑。是释然的笑吗?又或是解脱的笑?欣慰的笑?岑雪看不明白, 想起他留下的寥寥数语——因果有序,轮回有道。吾今以果还因,愿吾儿筹成大志,一生顺意。她眼角又有泪渗下来, 风一吹,黏干在面颊上,吸着皮肤, 漫开刺痛。 危怀风从后方走来,搂过她颤抖的肩,擦拭她的泪, 抚慰她的伤。岑雪垂落眼眸,靠在他胸膛上, 难以言语。 “平定天下后,我们一起送爹回家。” 岑雪默默点头。 火化结束后,金鳞从差役那里捧来骨灰盒,要交给岑雪。危怀风先接下, 对怀里人道:“回吧。” 马车行驶在城郊树林,岑雪坐在车窗旁, 怀抱着骨灰盒,神思飘渺。危怀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打开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在书房书桌上发现的信,里面记载的是荆州的布防信息。” 岑雪低头,看见信上的内容,眼底的光一聚:“这是他的笔迹。” “嗯。” 岑雪凝神,从丧父的悲恸里抽回心力:“何日攻打荆州?” “荆州是盛京城前最后一道防线,朝廷必然会派重兵把守,若是他信上所言是真,我们可以即刻拔营;可若是诱敌之计,便需三思。” 那信是徐正则留在官署书房里的,没署名,没称呼,一行行全是关系着荆州存亡的军务部署,要说不是诱饵,很难令人置信。 可是,他们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若这一切都是岑元柏用性命换来的,那么信上的内容也不乏属实的可能。 关键在于,他们能不能,或者说想不想相信。 “我先派人盯着荆州的情况,待有消息,再第一时间与夫人商议。”危怀风语气诚恳。 岑雪抬目看他,从他眼里看见抚慰与忧虑,忽然猜测他是怕自己沉沦悲痛,所以刻意来询问战事,勉力一笑,轻声应下。 危怀风心痛,扶着她的头,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柔声道:“不必刻意对我笑,我确实不想看你沉湎悲痛,但若是哭比笑自在,你大可尽情地哭。” 岑雪眼圈湿润:“没有,我想往前看。” 危怀风温柔:“嗯。” 次日,斥候从前线来报,说荆州全军戒备,刺史李瀚坐镇在城楼上,亲自指挥。危怀风问起徐正则的动向。 “主帅不在?” “不在。据传,前日荆州城里发生内乱,不少官员、将领连夜逃走,主帅徐正则也在当天夜里下落不明。从那以后,主持战事的便一直是刺史李瀚了。” 正说着,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城外来了一行人,自称是岐州、荆州的官员,前来投诚。危怀风眼神微动,召人入内。 “将军大义,吾等愿弃暗投明,效忠九殿下!为殿下倾情竭智,成就大业!” 来的共有九人,身份各有高低,但都揣有告身、官印,齐刷刷跪在厅堂里,令人咋舌。 危怀风道:“你们的主帅呢?” “主……徐大人,不是在将军营中吗?” “徐正则杀我岳父,我若得之,必将其千刀万剐。大人以为他会跑来我这儿吗?”危怀风冷哂,眼底杀气慑人,却也从这一句反问里听出蹊跷。 在这帮人眼里,徐正则会来投奔他? 那人后知后觉说错话,慌忙认错。有一人仰头道:“将军,我知道!前日在城楼上,大家因岐州弃城一事与徐大人发生争执,误以为他是殿下的内应。刺史李大人义愤填膺,声称要向朝廷告发他,当天夜里便派人捉拿了他,如今已送往盛京候审了!” 危怀风眉峰微振:“此言当真?” 那人并指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下官不得好死!” 危怀风眼神一锐,心下有了决断。 ※ 腊月初九,荆州战败的消息传入盛京,徐正则坐在囚车里,听见外面传来差役们震惊的交谈。 “什么?荆州战败?这才几天?!” “从岐州撤走以后,荆州可是有十五万大军,严峪、危怀风那一帮瘟神刚遭瘟疫,怎么可能那么快打下荆州?!” “李大人呢?什么?逃亡时被敌军俘获,当场被杀!” “……” 众人聚在歇脚的茶铺前,怛然失色,一人面沉似水,愤然瞪向徐正则,打开囚车,拽他出来一拳挥下。 “必然是你这叛徒作祟,不然,李大人不可能兵败至此!” 徐正则被打得眼冒金星,歪头躺在车前哂笑。那人火冒三丈,拳脚相加,打得旁人看不下去,拉开他,劝道:“荆州战败,陛下必然震怒,要从严提审此人!大哥先莫生气,万一把人揍死,咱们可就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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