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心里泛起一股燥意,却没有表露于形,开口仍是镇定从容:“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人罢了,他若真能呼风唤雨,这十年来早就能够引兵南下了!” 袁高邈道:“臣亦是不信,但很多突厥人相信,所以这次草原上遭遇大旱,国师坚定主战,主张议和通商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符清羽反而笑了笑:“能压下去,也能再升起来。” 袁高邈很有眼力见,见皇帝没多做解释,便不细问,貌若不经意地提起:“上次的事,若不是陛下宽恕,犬子现下还不能回到禁军里效力。终于等到陛下还朝,臣明日就带他来,当面谢恩。” 符清羽浅笑,若有所思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袁高邈给他这句话噎了一下,一时怔愣。 符清羽抬脚向外,淡道:“这一次,朕会御驾亲征。” “陛下……这……这……” “袁将军,明日见。” 袁高邈语塞,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已经离开了大帐。 袁高邈只能暗自叹气懊悔。 连皇帝都要上战场,他又怎么好提出让袁逸辰留在京城呢? 这番话到底说晚了,便错过了时机。 “唉……”袁高邈重重叹息。 宝缨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竟把她带到了杨家的祖坟。 宝缨虽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能从高耸的石柱、精雕细琢的栏杆和广袤面积上看出,这座陵寝曾经是多么气势恢宏。 只是如今,石柱上写了不堪入目的话语,白玉栏杆也叫人砸的稀烂,棺室更被挖的七零八落,到处充满颓败之气。 纵是知道杨家罪有应得,一路走过断壁残垣,宝缨也有些不忍。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将宝缨引到偏僻的南园,这里墓碑密集,从文字上辨认,似乎葬的是一些妾室与远亲。 符清羽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住脚步,空地上停放着两座棺材。 比寻常棺材小得多,大小好像……是给幼童用的? 宝缨缓缓停下来,犹豫地看着符清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清羽让她上前,命令护卫的士兵道:“打开。” 想是早就破开过,士兵们轻松地掀起棺材盖,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宝缨蓦地睁大眼睛,脚步也跟着一软:“这是……” “嗯,如你所见。”符清羽抬起手臂,虚虚撑住宝缨后腰,“是杨用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个生在玄和四年,一个生在玄和五年,均为妾室所出,两个都没有活过周岁。” 这倒不意外。 宝缨想,以那两具骸骨的形态,两个孩子必然是活不了太长的。 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婴儿,脊骨扭曲,末端延伸出一截,仿佛蜥蜴的尾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宝缨惊恐地问。 符清羽拍拍手,叫卫兵合上棺材,从袖子里掏出嗅盐,递给宝缨:“闻一闻,别染上尸气。” 他遣退闲散,淡道:“魏嬷嬷的师父无名医圣乃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身怀绝世之才,一生真正在乎的,唯有他的妻子……” “妻子过世后,无名医圣便隐居在深山,不问世事,脾气也变得乖戾孤僻。他越是思念亡妻,心中的死志也越强烈,可偏偏,膝下还有三个年少的徒弟。两相难以取舍,无名医圣便钻研出了一种毒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上天,让天意决定他的死期。” 符清羽笑了下:“他给这种毒取名为——静水,乃是采纳静水潜流之意。一来是因为,这毒无色无味,像水,但略重于水,若加入水中会沉在底部。二来,服下‘静水’之即,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未来的某个时间,服毒者会突然丧生,经过短暂的痛苦,迅速死去,就好像埋藏在身体里的一股暗流。” “静水发作的时间,大约是六到十年……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只是从结果反推。无名医圣以为,静水恶毒至极,若为居心不良的人占有,会酿成大祸,所以只调配了极少剂量,也没有留下配方。” “这世上因静水而死的人,只有两个。无名医圣服下静水到他突然身亡,用了十年。”符清羽面向宝缨,“而杨用暴毙,是在中毒六年后。” “无名医圣虽然在配制静水的同时也制出了解药,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关心这毒是否还有其他影响……反倒是在杨用身上验证出来了,带毒之人会诞下畸形的婴儿。” 宝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眼里热流涌动:“陛下、陛下你……不是,不会……” 符清羽眸子动了动,“还有一样,服下静水后,人的心情会经常变得过分平静、消沉,万事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一点,是朕自己体会出来的。” “陛下,您也……” 宝缨眨了下眼,泪水奔涌而出。 符清羽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别怕,朕有解药。只是……”
第52章 〇五二 ◎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您也服下了静水?” 宝缨虽是在问, 心底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犹自震颤不已。 回想起来,幼年有段时间, 她觉得符清羽性情突然变得更为孤僻厌世,原来竟不是错觉么。 “魏嬷嬷没能继承师父在医道上的造诣, 却从无名医圣那里得到了两剂静水以及解药的配方。后来, 魏嬷嬷被祖母招致麾下, 毒药也就到了祖母手中。朕即位之初,祖母曾把朕招去, 问朕,想选简单的路, 还是难的路。” 宝缨捂住胸口,感到阵阵隐痛:“太皇太后让您……” “祖母说, 想要简单的,我们祖孙二人一同服下静水, 隐退深宫,不问世事,日复一日变得淡薄冷漠,忘了先祖的伟业, 忘了父皇母后的冤屈, 最后过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直到老天爷收回性命, 幸运的先走,不幸的后走。” 符清羽垂下眼睫,“……若想走更难的路,就忍住心中愤怒, 待杨用如亲父, 赢得他的信任, 等待机会让他服下静水。” 眼泪又流下来,宝缨抬起袖角擦掉:“可是,您给杨用下毒,也不必赔上自个儿啊……这实在是太、太……” 太胡来了。 她一直都知晓在温和的表面下,符清羽内心决绝狠厉,却怎么也想不到,符清羽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 一定不是太皇太后的本意。 宝缨顿时忆起,太皇太后临终前几年,始终对符清羽怀着愧疚之情,有些过度苛责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发生,她却总是拖着病体,去佛祖和列祖列宗面前请罪,怪自己没能护好孙儿。 原来不止是因为大限将至,不能陪符清羽继续走下去……到了今日,宝缨才得以窥破个中原因。 “朕等的不耐烦了。” 符清羽皱眉,难得露出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寻常的毒药,恐被杨家的医师识破解毒,也怕会立即追究到皇室头上。只有静水最合适,可惜谁也不知多久才能毒发。朕想尽早下毒,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杨家夺取权柄的过程中,除了皇室,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上位后大肆裁军,被许多军属恨之入骨。 那些年,想要刺杀杨用的人数不胜数,杨用也极其警觉,府上豢养了大批护卫,出入总有死士拱卫,所有饮食,不经三人验毒,必不能入口。 而符清羽手上的静水,只有两剂。 “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毒,杨用看着又像是能活个长命百岁的,朕等不下去了,只能将毒下在自己的茶里,邀杨用一起服下。” 符清羽轻描淡写说完,眼眸一晦,略有些懊丧,“年少时偏执,一心只想斗倒杨家,做事冲动了些,毕竟也预料不到……宝缨,不是朕不愿给你一个孩子,是朕不能。” “且不说宫里也诞下相似的畸胎,会让杨家起疑……朕难道明知孩子会夭折,还让你生下他吗?” 宝缨缓缓摇头。 她想起生辰那天,符清羽误以为她有孕吐,骤然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永远谨慎,定要她在事后服下避子汤。 真正叫他紧张的,原来不是大婚之前怀上孩子会让杨家难堪,而是……不想生下畸形的孩子。 心上一惊,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可、可是……陛下说魏嬷嬷有解药的配方……难道您没服用解药?!” “这就要说到宝缨问朕的另一件事了……” 想根除静水之毒,必须每月服用解药两次,连续服用五年。配制解药,需要用到多种名贵珍惜的药材,对于天生贵胄的皇家,这却不算难事。 只不过,解药还有一样作用,于众目睽睽下的皇帝而言,多有不便。 “恰与静水相反……”符清羽侧过脸,耳廓微微泛红,“解药能强烈刺激人的感官和欲望,让人血脉贲张,□□难抑……对少年人效力更强,用多了会误事。在朕成年前,魏嬷嬷一直压着剂量,只每年服用两次,保持不让毒药发作。直到杨用死了,朕也成年后,才开始连续使用解药。” 杨用死后……大概是两年半前。 推算回去……宝缨身子猛地一震,“那天夜里……我……我……” 一切,竟都是巧合。 “嗯……”符清羽干咳一声,回想起当初仍感窘迫,“那天夜里,朕刚好服用了解药,本就难以纾解……你……” 他掐掐眉心,长叹了一口气:“……你偏要闯进来,说那些话,然后……一时情动,便没能忍住。” 符清羽几乎有些气恼,下巴绷得很紧:“朕没想过临幸你,之前是因为我们都小,谈不上那些……在得知静水会产生畸胎后,朕没准备在彻底解毒前临幸任何人。朕决定了的事,无论多难都能做到,可是那天……” 面对温软可人的少女,符清羽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崩塌了,他失控了。 “你问朕为何临幸你,朕只能说那是阴差阳错造成的错误。”符清羽低声说,“不是你的错,是朕的错。” 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链,汹涌不绝。 宝缨从没哭得这般厉害,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她想起初次承幸的喜悦,想起后来一碗碗避子汤和所受的委屈。想到她说不愿喝避子汤后,符清羽就再也没碰过她。也想起从符清羽口中说出“错误”二字时,心如刀剜的疼痛。 可是,竟然连符清羽也是隐忍和无奈的。 她数年来的困扰纠结,到最后只像是庸人自扰。羞愧,可笑,悲凉……委屈无以复加。 怪谁呢? 符清羽坦诚了这番话,结果却出人意料,在他印象里,程宝缨是个乐天的有些过分的姑娘,无论是不想还是不敢,她从前都没有哭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你要解释,朕给你解释了,为什么还哭?” 符清羽抬手要替她擦泪,却被宝缨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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