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低下去, 他竟赧到说不出口。 “嗯?” 少女自己也脸红欲滴, 只是见他挺大个子的人这般害羞,反而不怕了,故意问:“……愿意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愿意……愿意嫁给我……” 程彦康大声喊道:“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明日我父亲就上门提亲!” “你干嘛呀?”少女去捂他的嘴。 这一声自丹田发出,中气十足,别说是她,连过路的行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纷纷投来嬉笑的目光。 少女身上的淡香袭来,程彦康几乎快要站不稳,壮着胆子拉住少女挡在他嘴上的手,又问:“那你愿意吗?” …… “她说愿意。后来我们真的来了边塞,可是……”程彦康将水酒洒在墓前,哽咽难言。 他们都知道故事的结局。 那个颇具诗情,向往远方的少女,后来真的来了边塞,却再也没能回去。 宝缨默默拿出帕子,擦去父亲脸上的泪珠。 三年过去,父亲比当年重逢时又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几乎变得全白,伟岸的身躯也初现佝偻端倪。 总来母亲墓前,让他伤情,或许于身体无益…… 虽是这么想,可宝缨没有说出口。 程彦康不止一次说过,只愿伴着这座坟茔,了却残生。 时至今日谁还忍心再将他们分开? 所以,当程彦康从怀里取出一沓文稿,交给宝缨时,她着实吃惊不小。 “这是你母亲闲暇时所作诗文,光化十七年都散失了。这几年我到处搜集,统共找到了这些,集成三册,现在交给你。” 宝缨既惊又喜:“可是爹爹,您不想自己留着吗?” “不必。”程彦康笑,“你随我来。” 他将宝缨引入坟墓旁的院落。小院不大,堆满了石板,正中间是凿刻工具。 “这是……?” “你母亲的诗作,我把它们都刻在石板上。”程彦康指了指石板,又点点胸口,“现在,都记在这儿了。” 宝缨眼眶有些热,急忙转身,问:“父亲准备用这些石板做什么?” 程彦康目光投向墙外:“这座程夫人祠,已经建了十多年,内外有好些破损剥落,是时候重建了。” 宝缨意会:“爹爹想重修祠堂,将母亲的诗文纂刻留念?” “不仅如此。”程彦康目光炯炯,“你母亲年少时就说过,世间女子有才者,皆困于闺阁,声明不显。我想,程夫人祠这个名字也可以改改了。” 他掀起盖布,将刻有“南琴阁”三字的牌匾展示给宝缨看。 “如何?” 宝缨笑:“母亲应当会高兴的。” 刻石碑要用上很久,花费很大力气。这样,当她和哥哥都不在身边时,父亲也不至于心情郁结,总是沉湎于过去。 那么,她也该告别了。 登上回城马车,宝缨见父亲眉宇间已无哀色,适时开口道:“魏嬷嬷前几日传信来了,她们已经从皇城内库找到了药,师父服药后病情没再恶化,却也不见好转。魏嬷嬷说,她们一时片刻是离不开京城了。” 三年前也是在雁门,宝缨等人先回上谷故乡,同祖父三哥以及族人们见了面,那之后便随药婆婆二人周游各地,三年间南至海滨、西企秦川,走过大夏近半的疆域。 只是随着年事增长,药婆婆身子越发不如往日,今年她们本想重访雁门,但行至颍川药婆婆突然发病,只得暂时停下。 后来药婆婆病情稍有好转,神志清醒时一直催宝缨先走,宝缨抵不住,便先行动身来了雁门。 到雁门后才知,药婆婆的病再度加重。她本人便是医者,给自己开了方子,但缺少几味名贵药材,恰巧离京城不远,魏嬷嬷便带了药婆婆进京求药。 宝缨那会儿才反应过来,药婆婆是不想耽误她与父亲重逢,故意将她支开。可她刚与父亲、兄长见面,总不能马上离开,于是又在雁门住了一月,见父亲一切都好,才提出要走。 但心里总对父亲怀有一份愧疚。 程彦康却很看得开,反过来劝宝缨:“孩子大了,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做父母的,哪有把儿女拘束在身边的道理!再说你哥哥的驻地离我不远,骑马当天就能往返,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药婆婆……若是得空,我也想去见见她。” 他们都沉默了。 药婆婆的病除了当年对战方钦受的重伤,更主要是由年迈衰老引起的,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何况药婆婆本人就是名医,宝缨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事实: 药婆婆离世,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程彦康也不多留女儿,只是见宝缨忧心忡忡,打趣她道:“我瞧你那天收到一沓信,都是魏嬷嬷写的?” 宝缨嗔怒:“爹爹!” 这几年,她虽然一直不曾见过符清羽,但始终没断了书信往来。不是多频繁,两三月一封,最长半年才一封。 符清羽的信总是写得很长,读起来却很有趣,那些宝缨根本想不到他会留意的小事,以流畅工丽的行楷写在纸上,每每让她在旅途中笑出声来。 那个人好像变了很多。 又或者,倘若没有那场变故,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三年前分别,他们约定在太皇太后冥诞时再见。 几年里符清羽从未在书信当中提过此事,宝缨原本还想,他是不是早忘了。 这次寄信来,终于说起。短短一句,夹在几页信纸中,好像怕引她生厌,不敢太大声一般。 宝缨原本也记着,三年没去祭拜太皇太后了,她怎么会忘? 如今药婆婆也在京城养病。 桩桩件件事情都将她引向那块土地。 那个人…… 程彦康干咳一声,道:“皇帝正当盛年,却不曾娶妻,朝中颇有些人为此不安,一直有大臣上书请皇帝立后。” “哦……”宝缨抿唇,“爹爹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这般形态,倒像从前那个小女孩。 程彦康忍着笑说:“没什么意思,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爹爹可没有催你嫁人的意思,你想在家里待到老,我还巴不得。以我们宝缨的家世容貌,还有挽救大军的功绩,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儿郎你嫁不得!可我瞧你与陛下书信往来也算热络,倒是不懂了。” “爹爹只想问你,是放下他了,还是没放下?” 宝缨两腮都鼓起来了:“……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真是小孩脾气。”程彦康爱怜地抚了抚女儿头顶,“那……倘若他也放下,另择佳偶,你也不会后悔?” “我……”宝缨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半晌,她捂住脸:“我不知道……” “我怕重蹈覆辙,不敢离他太近。可若是……即使到了今天,若他娶了别人,我还是会难过。也许爹爹说得对,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他。” “我就是想……像过去三年这般,不远不近的联络,反而能够交心,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就像老朋友一样。” “爹爹,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看她一张小脸都急红了,程彦康哪还忍心苛责,爱惜道:“你很好。正因为你很好,他才愿意等。” 小儿女的事情,终究让他们自己去想清楚吧。 魏嬷嬷在京城东南租了个院子。 这里靠近南北商行,道路通达,货物云集,有急需的药材直接拿货,比药铺更快。 缺点是嘈杂了些。 对魏嬷嬷和药婆婆却不算问题,她们年纪大了,都有些耳背。 再说,药婆婆一天里差不多有六七个时辰在睡着,醒着时也不大清醒,只在煦暖的午后用些饭食,说几句话。 宝缨傍晚时抵达,药婆婆已然睡下了。 魏嬷嬷指着东厢的空房间说:“我在师姐外间守着,你去那边睡吧。” 又问:“不进宫参见了?” 宝缨扬头看了看天色,说:“想来宫门已经落锁。” 说完,有些恍惚。 这话她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熟悉。 宝缨怔了怔,说:“今日就不去了。” 她还没准备好呢…… 可有的人不让她等。 辰时过半,宝缨刚点上灯,忽然有人敲门。 轻轻三声,便再无响,与魏嬷嬷边敲边喊人的作风截然不同。 宝缨手上的动作忽地一慢:“是谁?” 门外的人停了下,缓缓说:“是我。你要歇息了吗?” “还没有。” “能说几句话吗?” 宝缨推开门,一阵柔风吹过,带来缕缕花香。 符清羽一袭藏蓝便袍,容颜温润,清俊出尘。 宝缨要拜,被他挡住:“朕微服出行,就别管那些虚礼了。” “嗯。” 事前想了很多与他相见的情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碰面,乱了心神。 直到符清羽笑问“能让我进去坐坐么”,宝缨才慌忙让出位子。 符清羽命侍从守在门外,径自在桌前坐下,不见外地拿了个杯子,给自己斟茶。 “先前正与六部尚书议事,中间听闻你进城,费了些周折才过来。”他眉眼深深,温声道,“宝缨,你也坐。” 宝缨在他对面坐下,隔了张桌子,想看他有何变化,又有些羞于抬头。 她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会在符清羽这儿找到答案吗? 符清羽推过一杯茶。 宝缨惊惶:“怎么好让陛下给我倒茶——” 正想起身谢罪,符清羽握住她手腕,沉声道:“宝缨,我以为你我之间不会生分至此。” “我……” “你抬起头,看着我。” 腕上传来炙热,宝缨缓缓抬眉,撞上漆黑深邃的眼。 只是与记忆中相比,符清羽的眼神温暖得多,其实是含着笑的。 屋子里的温度,好似也上升许多。 符清羽收回手,淡笑问道:“宝缨,这三年你有没有想我?” 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我很想念你。一直都盼着见面。先前还担心你忘了三年之约……” 想写信提醒她,又怕她早已改变心意。不写信,至少他还可以选择相信。 那就不要提早戳破了。 “不过……你来了就好。”符清羽低头,自嘲道,“这样心急,倒不像我了。” 宝缨说:“我觉得这样的陛下很好。” 愿意将心事说出来,不再端着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反而比小时候更率直了。 符清羽嘴角微翘,并不是没注意到她不曾回答第一个问题,但此时倒也不急着问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的宝缨,受过太重的伤,他没指望那么容易敲开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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