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康悲怆注视着斜前方:“臣却选择相信一个人,胜过了自己。”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呈上御前:“陛下请看,这是光化十七年,我军手中通行的地图。与两年前重新绘制的地图相比,有几处明显的错漏,甚至有将一条道路方向完全标反的致命错误。” “当日出征消息泄露,先遭突袭,又逢暴雪,臣指挥大军撤退,虽然对地图的准确有过怀疑,但情急之中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份地图。所以……所以才迷失道路,越走越远,最终……全军覆没。” 符清羽死死盯着那份地图,身躯微微颤抖,双目也染上了血色:“这份地图……” 原来不只有杨氏误国。十年前的大夏,繁花似锦的表象下已然埋藏了重重危机。武烈皇帝的出征,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程彦康沉痛道:“先帝有意反击突厥,在光化十五年暗中命臣重绘北疆舆图,而臣……臣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信任的副手,由他主导舆图编绘,他……” 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是这样…… 宝缨想过太多种可能,却预料不到如此惨痛的真相! 她不敢相信地向那人—— “扑通——”一声,袁高邈跪了下去。 他像被抽走了骨骼,散了架般,无力伏倒在地。 程彦康逼近一步:“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 袁高邈不敢抬头。自从知道程彦康的身份,他再也不敢看向昔日战友。 “你也知道……”他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你也知道我家幺儿天生不足,体弱多病,我多方求药,那、那年终于让我找到一根千年雪参,可是……杨用当政,给军士的饷银压到最低,除去一家花销和给逸辰治病的钱,我几乎没有积蓄……” “雪参有市无价,错过便难再得。那是我儿子的命啊!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挪动绘图经费,买了那根雪参,便只能……省略实地勘察,只叫画师参照几份旧地图重新绘一张。” “我本想先治好逸辰的病,年后饷银发了,再和岳家拆兑一下,私下找人重绘地图。可我真的……真的没想到陛下会在那年出征!我怎么能想得到呢?!” 符清羽淡淡说:“借口。” 他越是平静,越是愤怒至极。 宝缨手攥得太紧,指甲扎进肉里。 程彦康却行了一礼:“臣……有个不情之请。国恨家仇,陛下可否准臣亲手处置罪人袁高邈?” 符清羽看了看他,说:“准。” 程彦康在袁高邈身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老袁,我们许久未曾赛马了,跟我再比一次,如何?”
第90章 〇九〇 ◎此情可待◎ 傍晚, 程彦康独自牵两匹马回来,神情比去时更疲惫。 那天他对月独饮,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对宝缨说:“都结束了。” 十年了, 一切的一切, 终于尘埃落定。 伤痕却难以消弭。袁高邈的背叛, 比兵败更让程彦康痛心。 宝缨望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只说:“厨房有我煮的醒酒汤。您连日劳累, 不妨用些朝食再歇歇吧。” 程彦康“唔”了声,面对女儿的懂事, 愈发心生怜惜。 “别担心,爹爹无事。”他柔和道。 宝缨笑:“嗯, 爹爹无事。我知道的。” 便不再多言,彼此都懂得, 抚平伤口需要时间,他们唯有寄望于来日方长。 程彦康自去用饭,宝缨换了身轻便衣裳,去隔壁院子看药婆婆。 一进门, 见高大男子背对院门坐于石桌前, 一袭灰衣颇似文士打扮, 头发却扎成小股小股的辫子,很有几分疏狂。 “你来了。师父还睡着。” 叶怀钦转过身来,有些不自在地摸着垂到肩头的辫子:“你多陪陪程伯父,师父这边有我。” 停了下, 他又说:“至少这几天, 我该在她老人家膝前尽孝。” 宝缨心念一动, 知他已经做了决定。 宝缨眨眨眼,戏谑问道:“叶大哥……嗯,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耶格达格王子?” 叶怀钦故意绷着脸,屈指在她额前一弹—— “放肆,忘了要叫师兄么!”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笑了。 笑过之后,叶怀钦正色,退后两步,向宝缨深深鞠躬—— 宝缨:“师兄,你这是干嘛?” “宝缨,”叶怀钦腰身弯得极低,“无论我给自己找再多理由,仍是对你不住……先前我固然想帮你,也的确想利用你刺杀夏朝皇帝之机,以毒药威逼皇帝,换取耶格族人一线生机。” 叶怀钦自嘲地笑:“我们这一族,实在弱到可怜。我们无力坚持大国所谓的道义,只能左右逢源,当墙头草。行事也谈不上光彩,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我都会做。” 耶格人太弱小了,在夏与突厥之间夹缝生存,谁也没有真的将他们放在眼里。作为一族之首,拿不出任何筹码,不采取这般极端的法子,竟不配走到夏朝皇帝面前,光明正大地谈判。 宝缨沉吟:“师兄,现今你仍这样想?” “我没有……”叶怀钦承认,“经过这番波折,我才发现从前的想法多有偏颇。耶格人虽弱小,却不是全无用处。我既低估了夏朝皇帝的胸襟,也看低了我们这一族的坚韧与勇气。” 渺小的耶格村庄,却成为战胜方钦阻断瘟疫的关键节点,也凭借这一战的功绩,得以收复旧地,重建家园。 叶怀钦眼里仿佛已经看到间间屋舍,肥沃的土地,牛羊成群,新生的孩子们脸上没有一丝阴郁。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未来的到来。 宝缨抿嘴笑:“你能这样想便好了。说起来你还要谢我,要不是我换了毒药,真让你有机会威胁陛下,这事恐怕不会轻易善了。陛下那个性子,不太可能任人拿捏,只会变本加厉还回去。” 叶怀钦面露惭色,又鞠了一躬,老老实实说:“多谢师妹提点。” “不过——”叶怀钦颇有深意的看着宝缨,“依我看,倒也不是没人能拿捏他。” 宝缨别过脸:“别胡说……” 叶怀钦大笑:“好好好,不说了。” 笑完之后,他定定看着宝缨,认真问:“师父稍作休整,便准备再次上路。宝缨,你的想法依旧没变?” 宝缨:“当然,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 当日在耶格村子,宝缨对符清羽说想拜药婆婆为师,随她行走四方,这第一步便是西行深入疫区,布药救人。 符清羽本来还好,听到此处不由皱起眉:“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宝缨回:“当然危险,越危险越非去不可。我既拜师学医,面对瘟疫若还瞻前顾后,那不是等于说我压根不信任师父的医术么,又如何让师父对我倾囊以授?这是对我的考验!” 符清羽沉默半晌,有些不情愿,却没再反对,只说:“……叫魏嬷嬷跟着你们。” 眼下最难的一关已经熬过去,她怎么可能现在放弃? 宝缨对叶怀钦道:“这声师兄,我是喊定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地牢灯火黯淡,袁逸辰的脸半藏在阴影里,有些看不清。 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之前的行宫,那时袁逸辰还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是她的小哥哥,豪迈到公然与皇帝作对。 不到半年,却沦为了阶下囚。 瞧他模样,只是被除去衣冠,形容落魄,倒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是袁逸辰被捕时很配合,没有额外受苦。 但是……那可是袁逸辰呀!多么热烈如火又轻快如风的少年! 如今这般凄凉,着实叫人唏嘘。 袁逸辰轻声问:“宝缨,你恨我么?” 宝缨蹲下,让视线平齐,隔着栏杆说:“……出事时你也只是孩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决定不了。” 株连之罪,她比任何人体会的都更深。即便一想起枉死的兄长母亲,睡梦里都会哭醒,恨极了袁高邈,却不至于迁怒袁逸辰。 “可要是没有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袁逸辰向前挪了挪。地面脏污,他却仿若不察,目光痛切,叫人不忍直视。 “都是我不中用,生下来身体病弱,让母亲操碎了心,让父……让他误入歧途,酿成大祸。” 袁逸辰气急,这番话说出,牙齿都咯咯作响:“现在罪行暴露,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挖出来鞭尸,所有人都可以骂他啐,但是……但我不能!他不光生了我,还救了我,我欠他两次生恩,甚至没有恨他的资格!” 他胸膛起伏,泫然欲泣:“……我一直都很崇拜他,可我一直以为他是正直又不失善良的人。他不是官职最高、武功最好的将领,可在我心里,却是我追随的目标。他教我以国为先、以君为先,立身持正,兼济天下……” “那些书,都是他让我读的!可是到最后,他却先背叛了!”袁逸辰语带哽咽,几乎有些可怜的,“现在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宝缨,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啊……”他痛苦地握紧栏杆,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宝缨伸出手,碰到袁逸辰的手指,感到对方受惊吓般的一抖,却没有退缩,而是轻轻放在上头。 “我无法原谅袁叔叔,他罪该万死,不过即使是我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好父亲。小哥哥这般明朗正直,便是证明。” 宝缨叹了口气:“我想,或许他一直清楚做错了事,才更要教导小哥哥,让你成为比他更好的人。” “比他更好的人……比他,更好的人……”袁逸辰无意识地重复着,说了好多遍。 “嗯。”宝缨点头,“我听说陛下给了小哥哥两个选择……你要……怎么选?” 即便不罪诛九族,袁高邈的亲子也难辞其咎。但不知者不为过,况且袁逸辰这番出征英勇当先,符清羽便多给了他一个选择。 是服下毒药,以最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还是,背负骂名,以军营中底层小卒的身份活下去。 袁高邈的罪行已然昭告天下,在雁门,在整个大夏,因光化战败失去亲人的家庭,数不胜数。尤其在军中,是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和悲痛。 若是更换姓名以庶人的身份重新生活也就罢了……符清羽明知军中愤恨,却偏将袁高邈的儿子放在军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卒,可想而知那些军士会怎么对他……这般安排又比死罪好几分,实在难以说清。 宝缨问父亲,父亲只说:“这是陛下对他的考验。” 宝缨来见袁逸辰之前,其实一直在想应该如何说服他,毕竟相比一时的死罪,大多人也许更畏惧天长日久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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