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再跪坐了一阵,他忽然把火盆重新点起来。暗下去的火光重新亮起来了,他伸手入怀,掏出来一叠纸。这次的动作不同于他抚牌位的缓慢,他做得很流畅,但这叠纸也是纸钱,只不过是需要写上名字的那种纸钱。他一页页地将这些纸投入火盆之中,眉头又凝结起来,目光也变得锐利了。 “老爷,”门外的吴综这时候走进来,“前院来人了,说是宫里来了两位公公,是来宣旨的。” 吴综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也透着惊讶。 苏绶停下手,当即就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去接旨吧。” 说完他取来火盆盖子,将盆里灰烬匆忙掩灭,提袍走了出去。 方才还充斥着烧纸味道的堂屋里,渐渐地又被门窗房梁本来的气味所掩盖。 苏婼走出架子,来到堂前。 屋里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谢氏的牌位稍有移动。 苏婼伸出双手将它扶正,然后深深沉下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火盆里剩下的火星还在透气孔下忽闪,走到旁侧来的她蓦然又停住脚步,打量起这铜制的火盆。随后她蹲下来,揭开盆盖,里头的还有几张正在燃烧的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她徒手拈起来,抖灭火苗,展开有字的那一面细看。 这一看令她差点没一头栽倒! 那上面写的竟然不是谢氏的名字,而是……薛容! …… 皇帝与镇国公下达给苏绶的任务,使他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镇国公要求的是打造更新和更高难度的机括,但无疑如今的天工坊是困难的,或者可以说是做不到的。当韩陌拿着铜锁登门逼着苏家开锁,他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但还是间接的,可这一次,这个压力便是直接落下来的了。这个关若过不去,那苏家也就要败在他手上。 在焦头烂额的刹那,不是没想过耍点狡滑的手段推脱,但那君臣二人已经谋略得招招不差,他纵有万般法子说出口,难道他们就没有办法让他认就范么?皇上亲自出马来配合镇国公唱戏,当着天子,谁敢不要命地跟他耍小聪明呢? 他没这么蠢,他只能妥协领旨。 但领了旨,他也是顶着苏家基业在刀尖上走。 所以皇帝赏了正三品勋位,这么大的荣耀他也根本没心思表示欣喜,回来也没提起。 没想到皇帝速度竟然这么快,他才出来多久?圣旨就送到家里来了! 到了前院,徐氏已经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了,看他回来,也顾不了往日与他沤气,早就没帮他更衣换裳的事,立刻上前帮起忙来。 待收拾停当,传旨官已经喝过一轮茶了。笑眯眯地宣完旨,整个前院里就扬起了一片欢欣的气息! 苏绶打起精神谢恩,徐氏张罗着拿钱行赏,一会儿二房三房都闻讯过了来,学堂也放学了,苏家就这么热闹起来了。 苏婼从祠堂出来,听闻四面八方喜气洋洋,连苏祈也闯过来报告喜讯,她却无动于衷,只看了他一眼就进了房。 阿吉在外叩门,苏婼放了她进来。 “姑娘……” 祠堂里的一切她是目击者之一,那纸钱上的名字她也看到了,薛容是她父亲的老师啊,这件事她无法置身事外。 苏婼望着她:“你是不是也很震惊?” 阿吉重重地点头。“万万没想到,老爷竟然会烧纸祭祀薛大人,姑娘,苏家不会有事吧?” 她早已经知道,薛容是个逆臣,犯了大罪,她的父亲也是受他牵连的。 苏婼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前世一直到她死,苏家都没出什么大事,可见苏绶谨慎,按理说眼下也应该不会出篓子。但要命的是,苏绶为什么会和薛容有瓜葛? 薛容明明犯了大罪,株连了那么多人,苏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为何他却要祭祀这么一个大罪臣?这样他就不怕招来祸事了吗? 她为什么从来不知道苏家和薛家有关系?苏绶和薛容交情有多深?薛容死后他秘密烧纸祭拜,为何当年薛容的案子又未曾牵连到苏家? 无论怎么回想都完全没有一点迹象,以至于她绝对没有想过苏绶会与他有牵扯…… 她把那几张纸再次掏出来,重新仔细地核对。 无论怎么辨认,都没有错误。这是苏绶的亲笔,几张纸同样写的都是薛容的名字。如果先前她不曾多手停留那一下,如今的它们已然化成了灰烬。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在祭拜这样一个人! 她蓦地攥紧双手,将它们攥成了团。 苏绶当年,难道当年也插手了废太子案??……
第207章 对得起仁义二字 苏家以锁艺传家,原来让弟子们科举只是为了多一条出路,所以在锁艺上没有天赋的子弟,都被逼着去读书了,读书不行的子弟,怎么着也要把祖传技艺给钻研出来。但是到了苏家老太爷,也就是苏绶的父亲这辈,就读书和祖传技艺上都没什么潜力了。 苏家老太爷是个正直忠厚,德高望重之人,无奈才能泛泛,只能勉力守家而无法将之发扬光大。苏绶接手的时候,天工坊其实已经停滞不前了,不过他比老太爷强些,因为他在官场上还算走得顺畅。 当然这些都是苏婼前世后来才梳理出来的。 基于这种情况,苏家不应该,也没有条件去掺合朝上这种事。 苏绶本人所表现的,也正是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他怎么就偏偏与最不该有牵联的人牵连上了? 阿吉的父亲只是薛容的学生都被株连了,而苏绶反而安然无恙,他伪装的太好了吗? “姑娘,现在怎么办呀?要不要告诉二爷?”阿吉亦步亦趋随在她身后。 苏婼停在窗前,刚想说话,手指尖却又触到了一张纸片。 ——是了,还有个鲍嬷嬷! 她快速地抽出这张纸展开,纸上只有少许几个歪扭的文字,鲍嬷嬷没读过书,但跟着谢氏久了也粗通文墨,纸上画了四个小人,从头发看有男有女,其中一个男的蓄须,女的挽起了妇人髻,余下两个都做孩童装扮。 “如果我理解无误,鲍嬷嬷画的是我与祈哥儿,还有父亲和太太。”苏婼看着纸上说,“她写上的是三个词,分别是平安,完好,顺利。所以,她是在向谁报告我们一家人的情况么?” 阿吉道:“那是谁呢?” 苏婼把纸收起来:“你去告诉祈哥儿,让他从现在起,把祠堂给我盯紧了。无论是谁进去那里,都来向我禀报。还有,”说到这儿她看向阿吉,手掌搭在她一边肩膀上,“烧纸上的名字事关重大,你要保证,不向你我之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包括苏祈。” 阿吉缓缓点头,点得又沉又郑重。 苏婼收回手来,沉息道:“你是薛容一案的受害者,如今看来,我只怕也会要变成受害的那个。但你做的很不错。再去把鲍嬷嬷盯着吧,她在苏家还有接应的人,而我们却还不知道来自哪一方。从现在开始,对谁都不要心存侥幸。” “我这就去。” 阿吉快步出去,掩上了房门。 木槿进门:“姑娘,家里这么大的喜事,您得去正院坐坐吧?不然得让人起疑了。” 苏婼点点头,扭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站起来。“走吧。” 她何尝不知道这层呢? 但是先前太过震惊,实在是顾不上。别说是封个正三品赞治尹,就是封个柱国,她那会儿也没办法前去。 走出门槛她才想起来:“为何突然封了勋位?” 木槿望着她,停下步来:“听说是中军都督府衙门里有几道锁要换新,皇上指派给了老爷,然后想起来他在为官多年,还没有获授过勋位,就下了旨意。” 苏婼讶异于这说辞:“就因为换几把锁,就封了勋位?” 木槿道:“起码前院里是这么说的。” 这话苏婼可不能相信,苏家在皇家面前再有脸面,皇帝也没有这么大方吧?再说苏家的脸面那是在太祖与太宗皇帝跟前才有的,都隔了好几代了,皇帝惦着祖上的情份,逢年过节的赐赏,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起先前在祠堂里苏绶那副愁容,她当下加快脚步:“瞧瞧去!” …… 正院里女眷们一边,爷儿们一边。 苏缵正好在外办差,闻讯已经从衙门里赶回来了。此时关著书房门,兄弟二人正对坐无言。 茶几上的香炉缭缭升空,苏缵嫌它碍眼,徒手挥开道:“会不会是大哥杞人忧天,结果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知道防卫署的机括由中军都督府自己改设,意味着什么吗?”苏绶沉声,“那就意味着中军都督府要与兵部夺权,如果这个机括换成了,那也就是说镇国公所率的中军都督府把调动本营兵马的权力从兵部手上抢了过来!那库房里装的是什么?是三万套兵甲与武器!三万人马,已经足够在京畿挟兵自重了。” 苏缵失语。 苏绶深沉气,再道:“苏家给中军都督府办成了这件事,那么兵部必然会告我擅自越权,因为他们告不了皇上,镇国公那边他们告不过,也未必能纠缠得过,那么他们只能我们苏家当炮灰。之所以不答应,是因为我知道这事到最后,十有八九苏家就是靶子。” 苏缵忍不住道:“那我们苏家也是奉命行事,怎么就怕他们兵部刁难不成?苏家就是太好欺负了,所以才人人都可欺到头上来!” 他其实就是想说是他苏绶太软弱了,但他不敢说。 苏绶沉脸看他半日,说道:“你忘了父亲临终前的教诲吗?和气生财,切忌与人交恶。这才几年,你就都忘光了?!” 苏缵也不敢担这个“不孝”二字,他不出声了。 苏绶起身,正视着前方墙上的“仁义”二字,一字一句道:“为人在世,不只有张扬强势这一种活法,还有些东西,比起一时的委屈更重要。如果表面上的忍气吞声能够维护好这‘仁义’二字,那么就算是被人骂几句窝囊无用,也是值得的。” 苏缵茫然抬头:“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绶转过身来:“别忘了苏家的祖业是怎么来的,没有太祖皇帝,苏家祖业再辉煌,也还是一介工匠。苏家所有的荣耀既来自于曾祖爷,也来自于太祖帝,自然我们苏家,也要对得起这份恩宠。” 苏缵一时无语。 他反思自己方才并没有说过要罔顾皇恩之类的话,但苏绶的言语听起来却像是在责备他不够仁义。 “呀,是林夫人来了,您怎么听着讯了?快快进屋上坐!” 隔墙传来了黄氏迎客的响亮的嗓音,屋里的谈话也因此止住了。 苏缵站起来:“既然大哥有教诲,提醒要谨记皇恩,那这么样大喜的日子,小弟我去张罗两桌酒菜,今儿晚上咱们行个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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