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这一派深沉的模样是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格外心惊胆战。 茹茹小脸直往外拱,“青娥,我吸不上气了。” 青娥抱着她往后躲了躲,“茹茹,谢谢冯大人让咱们回家。” 茹茹天生有些怕他似的,声音轻轻,高抬起小脑袋看他,“谢谢大老爷。” 多有趣的小姑娘,冯俊成却沉着脸没有即刻答话,他看着茹茹良久,看得茹茹直往青娥颈窝里钻,也看得青娥掌心冒汗。 她嗓音艰涩开口,“大人,谢谢你。” “谢我今日秉公办事,没有公报私仇?” 青娥一怔,接不上话,好在他只是片刻不愿逗留地走开道:“用不着谢我,回家去吧。” 那厢青娥疲惫不堪带茹茹回了家,县衙里冯俊成还在听郭镛诉苦。郭镛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桩案子不管是谁的过错,最后都得是秦家来定李青娥的生死。 “为何?” “冯大人,您不是杭州人士不知道,这秦孝麟不光是钱塘一霸,他叔叔还是杭州知府,家里掌管着杭州大半茶叶生意,别说应天府,就是顺天府也有他们家的关系。” 冯俊成起了好奇心,只等郭镛接着往下说,可他偏不说了,怕泄露天机似的,疲倦的三角眼左右看了看,叹口气,“您要查就查吧。” 冯俊成推了推茶盖,问:“你这话说得留了个气口,像还有后半句,那后半句该是若真查出什么事,别怪你没提醒过我?” “您可别这么说!” 郭镛夹在当间也犯愁,“这案子说起来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本来好好的,就因为秦大官人瞒着她有几房姨太太的事,不乐意了,便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寡妇拿什么乔,早些将她判给秦家,让他们关起门私下解决便是了。” 冯俊成听到此处抬头看了郭镛一眼,不带情绪,却叫郭镛没得有些发怵。 “不是说她骗了秦孝麟一百两银子?” 郭镛恍然,“一时忘了,是骗了银子。”他一个大拐弯又拐回来,“那就更该将她交给秦家,要打要罚也是他们自家的事。” 冯俊成忽然笑笑,格外春风化雨地问:“郭县令,你好像急着要处理完这桩案子?可是因为还有别的案子堆积着要办?” 郭镛倏地噤声,不说话了。 冯俊成端起茶杯浅饮,一通听审,茶汤早就苦涩冰凉,哪里还喝得下去。 适才秦孝麟口述的行骗手段,与五年前她接近自己时如出一辙。 其实从当下的证词来看,秦孝麟对李青娥的指证并没有铁证如山,只是结合过往经历,李青娥的确做过美人局骗钱,使得他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公正的裁断。 五年前,她心怀不轨地接近,于他而言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纠缠过后,换来一场头疼脑热的病。 他死了心,再不想拿痴心换别个的虚情假意。也就此恨上了她,把原先山呼海啸而今无处安放的爱,全都倾注给了恨。 天上当真下起小雨,母女两个合上窗寮,坐在浴桶里洗澡。 屋外水声滴答,屋里也稀里哗啦。 “青娥疼不疼?” 茹茹坐在浴桶里,青娥只是站在外边擦身,她腰上长出新肉,沾不了水,粉红粉红的几道疤痕。 青娥擦擦茹茹的肘窝,“疼过,现在不疼了,你手湿的,不要碰。” 茹茹顶着小肚子站在澡盆里,对今日表现有点自豪也有点后怕,“青娥以后不要去那里了。” “你说衙门?” 洗得差不多,青娥将茹茹裹起来,叹了口气,“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不是与你说过,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茹茹将湿乎乎的小脑袋埋到青娥颈窝,“青娥最厉害。” 茹茹累得睡了,青娥不到时候睡不着,这才傍晚,想着这几日老秀才家的照顾,到厨房的咸菜缸里摸了两个菜头给送去。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青娥手挡在脸前,快步往家跑,到家门前忽然瞧见草棚底下站着个人影,正往她家中去。 她看清那人窜进屋的一角衣袍,是镶金线的绫罗。她大惊追进去,只瞧见秦孝麟那纨绔靠在还未凉透的澡盆边上撩水,翡翠扳指荡在水上,似笑非笑将她瞧着。 “这几日叫你受苦了。” 青娥后撤一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怕将间壁茹茹吵醒。 “衙门来看守我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别乱来。” “乱来?我怎会和你乱来?我这时候来,自然是为了和你说上一句话。”至于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曾郎情妾意过一阵,虽然回不去了,但一开口,还是那么情意绵绵,“若你现在向我认错,我还原谅你。” 青娥让到门边,只觉得脊骨发寒,“出去。” 秦孝麟提起湿漉漉的手,甩了甩,“你告不赢我,早些撤了诉状,别再生事了。” 青娥盯着他,笃定道:“你怕他?你怕这个顺天府来的冯大人?那可太好了。我更要告,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你公然伪造证据,污蔑我的清白,想毁了我叫我变成过街老鼠,我定不会如你的愿。” 秦孝麟笑得更高兴,“你说你还带着个小的,到底图什么?便好好和我认个错,我真格给你个院子,你哄我开心就是了。” “出去。” 要是告不赢,青娥晓得自己一定会毁在秦孝麟手上,即便后悔不该告他也已经迟了,眼前只有告到底这一条路。 “你别再来了,再来我定会将你打出去,横竖在你那我只有一条死路,别怪我破罐子破摔,和你鱼死网破。” 秦孝麟听罢反而大笑,青娥担心吵醒茹茹,抄起门栓要将他轰出去,“你走,走!” 外头来了看守的捕快,是郭镛排来庄上监守青娥的。 秦孝麟从她屋里走出去,正好和两个捕快打上照面,他全然无惧,反而掏出绢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湿痕,堂而皇之地离开。 两个捕快晓得冯俊成厉害,但比起巡抚大人,他们更不敢得罪秦孝麟,纷纷装聋作哑,目送着麟大官人离开。 当中一个抠抠脸,“也不知是麟大官人厉害,还是咱们新来的巡抚大人厉害。” “你是不是傻!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秦家一日不倒,麟大官人就永远是钱塘一霸!那冯大人来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他自家在江宁还是个公子哥,蛇鼠一窝,真指望他和秦家对着干?充其量让徐广德那个倒霉蛋把锅背上。” 屋里青娥将门碰起来,“我女儿在睡觉,你们要说到远处说去。” 两个捕快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一眼,抱着胳膊蹲到院外去了。
第26章 江宁冯府里收到钱塘的来信, 说冯俊成人已经到了,随侍只有王斑,同行还有几个公务上的下属同僚, 同行之人不好意思麻烦冯家, 推脱过后在县衙安置。 冯老爷看过信, 提气颔首,“回个信去, 就说让他得空回来一趟, 他娘和弟弟都念着他,要是太忙,只见一面吃顿便饭也是好的。其他的他心里有数, 既是巡抚, 便要为万岁分忧为百姓解难, 不可心生怠慢, 要爱民如子。” 书房司墨的小厮不住点头, 一一记了下来。 “我儿俊成来信了?”董夫人急吼吼从外头进来,飞快迈过门槛, 还未展信便先手帕掩面擦起眼泪, “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还是五个月前!好狠的心,也不知是像谁。” 冯老爷咂舌, 不大耐烦地递信给她,叫她自己看去,别在书房妨碍他办公。 董夫人两指掣过信去,“我就是来取了信去给老祖宗一起看的。” 多的不说, 她这就拿上信纸走了。 自从白姨娘五年前又给冯家生下个小小子, 满月宴上冯老爷不停被人夸赞宝刀未老,董夫人看着他容光焕发又沟沟壑壑的笑脸, 忽然就有些厌恶了,连带着对他的夫妻情谊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冯家庶出的小少爷叫冯益,全家叫他益哥儿,已五岁了,因为冯家老来得子,也因为白姨娘深受冯老爷喜爱,日常上他和嫡出的少爷也没有两样。 大家也都有个共识,将来家业定然都由哥哥继承,那就不妨待这个庶出的小弟弟好些,才不算苛待了他。 这会儿益哥儿也在老夫人屋里,正坐在炕上吃干果,白姨娘笑吟吟让他剥了花生孝敬老祖宗,老祖宗也是喜笑颜开,被益哥儿使出吃奶劲剥花生的模样逗得直乐。 董夫人来到门口见这一幕,不大高兴地撇撇嘴,又调动起情绪,笑着进屋,“老祖宗,俊成来信了!” 话毕,刻意留个气口,屋里所有人的眼睛果真朝着她放光。 董夫人笑盈盈道:“他人已经到钱塘了,就在老家里住着,说一切都好,正在钱塘料理公事。”她一屁股也坐在炕上,挨着老祖宗,“还说要巡抚民情,需要时日,不出意外年中才回顺天府去,这段日子肯定能抽空上家来看看。” “这可太好了,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老祖宗一听,越发高兴,摸摸益哥儿的脑袋,“益哥儿,你大哥哥要回家来了,益哥儿想不想哥哥?” 益哥儿哪里记得冯俊成的模样,只大概晓得自己有位厉害的哥哥,家里人时常提起,却对不上号。求助看向母亲,白姨娘对他轻轻点了点下巴,他便道了声“想”。 董夫人抚掌笑道:“益哥儿真贴心,大哥哥也想你。”说罢看向白姨娘,“一个知玉一个益哥儿,都这么可爱伶俐。” 白姨娘温声道:“他虽然没见过大哥哥几次,但大哥哥待益哥儿和善,记忆也就深刻。” “这岁数的小孩真好玩。”董夫人躬下身去逗益哥儿,“等哥哥回来,叫他带你读书习字好不好?” 益哥儿才五岁,但月前已经请了开蒙的先生来家里教他道理,最怕听见读书习字这四字,直往白姨娘怀里钻,“益儿不要读书,益儿不要哥哥回来。” “益哥儿!”白姨娘“啪”地一声打在他手背,“谁许你乱说话!” 益哥儿不知自己说错了,倏地大哭,呆坐着不敢动弹。 白姨娘连忙与董夫人赔礼,“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未必是字面意思,太太千万不要当真。” 董夫人嘴角一抽,道了两声不妨事,心说她当什么真,小孩子不要读书也不是不要哥哥,她何至于上纲上线的,真当她心眼是针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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