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盛装打扮的茹茹不同,她反而穿得素净,青绿色短衫罩着浅紫的百迭裙, 发髻也只由一柄银钗松松挽就, 藕荷色的绢儿卷在腰间。轻轻盈盈本来悦目,偏长了张春色动人的脸, 又是被家里爷们领回来的,初见便只叫人感到轻浮。 “我听说,你原先在这附近经营一间酒铺?” “回老爷的话,是,我起先在冯府巷口有过一家酒铺,与未婚丈夫合伙,后来因为矛盾,婚事告吹,酒铺也不能再合伙经营下去,便关张离开了江宁。” 这些话都是来前和冯俊成对好的,她又惯会骗人,只肖眼睫微垂,娓娓道来,便十分叫人信服。 如此冯家人不至于太为难她,说到底她就是曾经与人有过婚约,孩子身世不明,又恰好在冯府外开设过酒铺,有蓄意勾.引之嫌,其他的不过是男人纳妾那点稀松平常的事。 “矛盾?什么样的矛盾能闹得将未婚夫妻拆散?” 冯老爷话音甫落,就见冯俊成衣袂摆动着赶来。 他赶来救驾,一掀袍角迈过门槛,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五年前她本安稳度日与未婚夫筹备婚事。是我对她见之倾心,登门纠缠,使她与未婚丈夫生出嫌隙,就此离分,她自觉羞愧不知如何面对,也从此离开了江宁。” 这么说,倒也不假,只是省去了当中暗藏的骗局。 董夫人在后边搀着老夫人跟进来。这些话她们都听过了,知道有多荒唐,因此专程追着冯俊成过来,担心父子两个一言不合又要动用家法。 “你再说一次?”冯老爷果真震怒。 冯俊成两臂举过身前,拱手欠身,“是儿子拆散了她的婚姻,又害她独身带着女儿流落在外,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什么叫你害得她?”冯老爷乜目正声,“你是说,这小姑娘是冯家的骨血?” 冯俊成脊梁笔直,再度倾身。 “孽障!” 瓷杯陡然从冯老爷手中脱出,落在冯俊成身前,四分五裂。 茹茹小脸都白了,猛然抱紧了青娥的腿,畏惧地凝望上首冯老爷。 冯老爷倏地噤了声,两腮紧绷着看向旁处,而后指向地上那滩瓷片,“还不来个人收拾了?” 茹茹怕得不行,头发丝都在戒备,冯老爷话音一出,她像是得了不容拒绝的命令,连忙撒开青娥,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瓷片。 “嗳唷!”董夫人惊呼一声,好在茹茹已经被冯俊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没摸到锋利的豁口。 董夫人心尖都颤了,她从来是冯俊成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早就认准了这是她的孙女,去动动茹茹的小手,“小乖乖,这些年在外头苦了你了,不是叫你去捡呢,昂,不哭了,不哭了,哎唷我的这颗心呐……” “俊成,叫人先将孩子带下去吧。”老夫人也坐不住了,侧过身示意逢秋将茹茹带走,“有的话小孩子听不得。” 茹茹不肯下去,说什么都要和青娥在一起,最后还是王斑牵起她说带她去看笼子里的花将军,才将小姑娘带走。 等茹茹走了,老夫人微笑着对青娥问起,“青娥,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五年前人人都道你是赵家媳妇,因何今日忽然改口成了未婚夫妻?” “回老夫人的话,我和赵琪从前一起在天桥底下卖艺,我们跟过同个师傅,因此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师傅病逝,我们在世上没了亲人,只剩搭伙过日子一条路,便也不拘泥于称呼。” 老夫人面上波澜不惊,仍有和善笑意,“那如何能笃定这孩子就是我们冯家的?” 这种能撒谎作答的问题,答案不听也罢,老夫人分明是想看青娥反应。 青娥忽而抬首,短短眨眼的功夫,眼中情绪难以作假,她不可谓不悲伤,老夫人的问题无疑是在质疑她为人的清白,如果她真如冯俊成所说,是他分别五年拾回的旧爱,那她应当是十分难过,且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回避提问者的眼神。 青娥无法作答,她唯有默默收回视线,“回老夫人的话,我能笃定,却不能证明。” 钱塘衙门的案子已够叫冯俊成追悔莫及,他再听不得她自证,“老祖宗,茹茹是我的女儿,即便江宁家里不认,我也会带青娥母女回顺天府。孙儿不孝,若您还是心存顾忌,孙儿只能留在顺天府,叫您眼不见心不烦。” 冯老爷拍案,孽障!谁许你这样对老祖宗说话!” 老夫人抬抬手,浑不在意,“我说我心存顾忌了?我分明瞧那…叫什么?茹茹,我分明瞧那小茹茹的眼睛和你儿时一模一样,那么漂亮懂事的小孩子,要不是我的重孙女,只怕我还要难受一阵哩。” 冯俊成大喜过望,“老祖宗,您可还记得我儿时吃甜瓜起疹?茹茹和我一样,她就是我的女儿。” 老夫人朗然一笑,“好,好好。” 活到这把岁数,许多事早就看透了。冯家只有这一个嫡孙,即便茹茹不是亲生的又何妨? 只要冯俊成是冯家嫡长,的心还在江宁冯家就好,眼看他就差搬到顺天府去不回来,可千万不能再让他和他父亲生嫌隙。 说来说去不过是他房里的事,他高兴就好,先头还担心他心思不在这上头,得费些功夫点拨,现在他能往房里添个人,怎么不算好消息?只要正室娶个能登大雅之堂的望族小姐,诞下嫡子,随他在外头有几个庶出的孩子都不打紧。 冯老爷虽然顽固,但对老祖宗说过的话都奉为圣旨,因此并未继续盘问青娥。 老夫人两手扶着拐杖,倾身温声问道:“俊成,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先头拒婚,可也是为着这位青娥姑娘?我粗略算算,你前阵子回家来拒婚的那段日子,正好就在钱塘办青娥的案子。” 话毕,她意味深长看向青娥,无异于在怀疑是她撺弄了冯俊成。 青娥惶恐不已,抢白道:“不是的,老夫人,我心知自己出身微寒,断然不敢做出那痴心妄想的事。” 她见冯俊成上前半步,担心他替自己讲话,轻掣他衣袖,摇了摇头。 董夫人跟着搭茬,“好在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你到底在这条街上沽过酒,来来往往不晓得多少人见过你,即便纳进门认回茹茹,也得等到顺天府再说。何况,俊成婚事还没定下,这要让柳家听去,还不把江宁的天给掀了?” “怎么又说到了我和若嵋?”冯俊成愕然蹙眉,“娘,柳家难道还愿意与我们结亲?” 董夫人拿手一点,“胡话,你是多好的夫婿,谁家不愿意将女儿嫁你?” 冯老爷噤声良久,是在思忖,他眼光在冯俊成和青娥间来回扫动,接过白姨娘端上来的一杯新茶,呷过茶汤,淡淡开言。 “你要不娶若嵋,我就不让你纳这女人进门。” 赵琪和花将军都被带来了江宁,不过花将军待遇稍高些,住得进凤来阁,赵琪则被暂时安置在了客栈。 花将军虽然待遇高,但眼下还被装在小笼子里。茹茹蹲在笼子外边伸小手进去逗狗,等青娥忙完了来找她。 那小笼子是大老爷带她去街上找竹编匠订的,能提在手上,茹茹提不动,大老爷一根指头就能把花将军提起来。可厉害了。 花将军比先头稍微大一点了,吃肥了。茹茹探手进去摸摸,蓬松柔软,别提多好摸。 余光瞧见外头走进来个小哥哥,是个着鲜亮好衣裳,踩黑皮靴的小哥哥。 茹茹记得他,一下马车,他们就见过。 王斑瞧见益哥儿跟着奶娘过来,连忙与小主子见礼唱喏,益哥儿像模像样摆摆手,眼睛只看得见笼子里的小狗。 益哥儿抬高腿迈过门槛,走到狗笼子边上。他奶娘连忙将他往后带带,“益哥儿别站太进,外头来的狗,不一定干净,当心咬人。” 茹茹老大个不高兴,扭过头去看她,“花将军不咬人,它好干净,它在笼子里呢!” 益哥儿挥开奶娘的手,蹲到茹茹边上去,盯着花将军瞧,好一会儿才扭脸看她,“这是你的小狗?” 茹茹点头,“它叫花将军。” 益哥儿朝笼子里伸手进去,花将军怕他,直往角落里躲。 茹茹伸手进去,花将军就往她那儿去,益哥儿大约是平日里在丫鬟堆里呼风唤雨惯了,站起身,手叉腰,“把这个小狗拿出来。” “不能拿。”茹茹跟着站起来,“王叔说要等大老爷来,先给花将军定个住处,跑丢了就不好找了,你看这地方那么大,还有好多树和大山。” “那不是山,那是假山。” 茹茹不懂,梗着脖子,“假山也是山。” “我想玩小狗。”益哥儿唇红齿白模样也是清秀可爱,就是一开口,少爷派头太足。 茹茹撇嘴,“花将军不想和你玩。” “谁说的?” “我说的,这是我的小狗。” 益哥儿上前去开狗笼子,茹茹动作不及他快,眼看花将军从门里挤出来,赶紧去关笼子门,两人挨得近了难免推搡,不等大人反应过来,益哥儿重心不稳,已经歪倒在地,脑袋磕在了门槛上。 茹茹霎时慌了,眼见奶娘大呼小叫去哄益哥儿,她握握自己小手,担忧的在边上站着。 恰逢此时暖阁里众人说完了话,从门里走出来,瞧见这屋里益哥儿赖地大哭。冯老爷性格古板,因此待男孩严苛,见他哭着喊着要玩狗,说了一句玩物丧志,对这两个儿子都好生“失望”似的,拂袖走了。 五岁小童,何谈丧志? 冯俊成不赞同,却是习以为常,只领青娥过去查看。 白姨娘也连忙过去将益哥儿拉起来,“益哥儿!谁许你乱跑了,我不是叫你在院子里玩?谁许你抢人家的小狗!这小狗不是你的,你不能动。” 益哥儿难过极了,捂着磕红了的脑袋,“娘,他们骗我,他们说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白姨娘大惊,扬手在益哥儿屁股上拍了一下,“谁说的?这都是谁和你说的?” 她惊愕之下看向冯俊成,却见冯俊成无甚反应,只是在过问茹茹事情经过。白姨娘长舒一口气,对着益哥儿屁股又是“啪啪”两下,“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我再拿你试问!” 有些话何止不能乱讲,那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没人听见教导两句倒也罢了,偏他当着冯俊成的面说了出来。 好在老爷已经走了,董夫人却走过来听了个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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