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二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么?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 他就是油盐不进,“李氏,本官命你现在随我下山。”
第56章 “我不去, 你要下刀山是你的事,我畏缩了,我不陪你, 你别白费功夫。” 青娥扭身要走, 觉得他不讲道理, 腰上横过来一条臂膀,箍起她扭转身就走, 远处两个小沙弥见状大惊, 见男人着官服,不敢轻举妄动,一个在原地守着, 一个回去搬救兵解围。 “我逃出来了, 不想再回去, 我不喜欢住在你家里, 我要离开江宁!”青娥腰上让他臂弯紧扣着勒起来, 单手抱在身前,和他的腰一边高, 因此青娥脚触不到地, 只得胡乱踢打挣扎。 冯俊成另一手打着灯笼,怕烧着她, 提得远些,“你有包袱没有?”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受你家里冷眼,你爹恨死我了,他恨不得抽我的筋, 扒我的皮, 我不跟你回去!” “有包袱也等白天我再叫人来拿。” 冯俊成提溜起她往山下走,身后围上来几个僧人, 青娥连忙收敛起那张牙舞爪的“凶相”,挂在他怀里道自己认得他,不是被人给挟持了。僧人与她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回进山门。 “还不放我下来?”青娥挣一挣,拚命拿脚点地,再不情愿,也跟他下了山,沿着山路二人一言不发。青娥晓得冯俊成生气,却也气他天真。 青娥一开口,带着哭腔,“你早晚有一天要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届时你要怪我,我就骂你。” 冯俊成也不示弱,走在前头,头也不回,“我现在就想骂你。” 青娥手一甩,撒起泼,“你骂我呀!我倒要听听你读这么多书,骂人能骂出什么花来!” 冯俊成扭脸瞧她,月下头戴乌纱身着补服,当真仪态翩然,嘴唇上下一碰,冷冷道:“骂你要骂出什么花?只要三个字就贴切。” “你说啊。” “负心人。” 他瞧她,“贴切吗?” 青娥陡然噤声,心里涌上好大的委屈。是,她辜负了他的心意,她只想着保全他的声誉和功名,唯独忽视了他的真心,成了个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彻头彻尾的负心人。 “负心人”委屈巴巴呜呜咽咽跟着冯俊成往山下走,一面掉眼泪,一面跟得紧,走到半山腰被他拉开一截子去,有些跟不上了。他在山脚马车前站定了等她,那马车边上还站着王斑和车夫。 青娥三步并两步追上去,掣着他衣袖,将他拖住,“我跟你去作证,可我不想回你家去,你带我到琪哥那儿,我想见他。” 冯俊成垂眼瞧她攥着自己的手,“你见他做什么?” “就是想见他。我不跟你回家,你带我去。” 这理由显然没打动他,青娥迫切道:“你爹真恨不能活剥了我,你要回去说什么我都不奉陪。你是他亲儿子,回去认个错,说和我断干净了他也不能真拿你怎么样。” 见他漠然觑过来,青娥急了,扒着他,“你晓得我昨日在你爹书房门外瞧见谁了?秦孝麟!你爹今日赶我走,要我上他备好的车,我怎么敢?他定然收了秦家好处要将我送出去,我要是不跑,这会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还说我是负心人,我要走也是为了你…你不能说我是负心人!” 冯俊成听罢果真将整个人转向她,见她拒不“认罪”,也不言语,想的是另一件事。青娥对冯老爷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向来严以律己,以清廉著称,即便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为了几个钱将人转卖。 青娥见他脸孔阴沉,递上句好话,“我跟你去顺天府还不行么?你总要让我跟琪哥话个别。” 冯俊成回神祇是道了句上车。等到了客栈门前,二人还在马车里吵,吵两嘴,青娥屈得落泪,就被拉进他怀里,没软声说上几句,又吵起来,吵得青娥点他鼻子骂他傻,结果被按在车壁上亲得说不出话。 等她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勾上他脖子回应,又被他拉开,冷眼瞧着,不依不饶损她,“你这张嘴,也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诚实。” 青娥抹一把嘴皮,又气又泪,呸了两声下车。 冯俊成在马车上放了她下去,又叫王斑跟上去守着,不能让她跑了。他太了解她,她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须得抿一抿才知道。她眼下这态度,根本就没有放下想跑的心思。 青娥不跟他回去,一来的确是怕了冯老爷,二来也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她的担心不多余,冯俊成出门找她前便被冯老爷掴在脸上,但那一下还算轻,他偏脸躲闪,因此没有留下痕迹。 眼下他刚回进家门便被冯老爷叫去祠堂。 天光转亮,冯府还是灯火通明,冯俊成起先说要回房换衣裳,再看一眼茹茹,冯老爷不好对朝廷官员动用家法,允他先换了官服,但他一去没回来,只是进凤来阁命人收拾行装,等天大亮就要带上茹茹动身。 冯俊成失约,只叫人代为传话,说今夜里父子二人都不能冷静,还是等明早再去给老爷请安。冯老爷听罢在祠堂手执藤条坐了一个时辰,回屋心口绞痛,一夜未眠。 昨夜里,董夫人本来还在劝父子两个不要争吵,又张罗着派人出去寻李青娥,却突然得知她身份不简单,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眼看儿子不听劝阻出门寻人,她两腿发软险些没栽倒过去,躺在床上缓到今早。 一睁眼见冯俊成来在床畔,装束俨然要出远门,董夫人捂着心口摇头,半晌说不出话,张开嘴都是沙哑的,“这都叫什么事儿,俊成,你怎能明知她的来历,还领她进家门呢?” “娘,这件事先不提,等我到顺天府去,您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董夫人支着胳膊坐起来,“我见你会烦?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儿子,你说我是见了你烦还是见不到你烦?我怕你受人蛊惑走了歪路!她要只是个与人有过婚约的妇人倒也罢了,可她是个骗子,俊成,抛开咱们家脸面不说,你就不怕受她欺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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