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亭光此前并未在冯俊成家中见到青娥,可见他此刻惊愕又强作镇定的神情,也不难猜测那犯妇李氏就藏身在他家中。 “她是不是就在你的家里?” “是。” 简短应答一个字,却叫曾亭光目光震动,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为他的理直气壮感到气愤。 “是?你还是!你这是窝藏人犯!” 大约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冯俊成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道:“李青娥是我女儿的母亲,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在我家中理所应当,何谓窝藏?” 他顿了顿,“多谢曾侍郎今日私下将此事提前告知,之后要是都察院和衙门调查起我,您大可以如实作答,不必有任何负担。” 曾亭光大为震惊,活到他这岁数,在朝中自立已不是件难事,转而好为人师,培养起下个可造之材,眼前这个青年凝聚了他五年心血和期望,听他这“不知感恩”的说辞,一时气血奔涌,摇手将他赶下车去,“走,你走!” 等回到家,却又难受不过,曾亭光着中衣在房里晃悠来晃悠去,就是不肯睡下,荣和郡主被气得想拿手上瓷枕打他,“做什么你?大晚上不睡,在房里飘来飘去扮起鬼来了,人家自家的事,你操什么心?” 曾亭光捋一把胡须,正色坐到床边,和妻子商量,“时谦这是走了弯路,他也不放眼在六部看看,有谁像他有本事,二十出头做到吏部郎中,将来我再和陛下一举荐,将他送到地方上历练,回来直接接任我的位置,他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明白我有心培养他?” 荣和郡主笑了声,“你培养人家,人家就要承你的情?你说他和那女子有个四岁女儿,你生生将人家拆散了,叫那小女孩怎么办?” 曾亭光一个读圣贤书的古板人物,听到妻子给自己安上如此罪名,当即吓得不轻,“谁说我要拆散人家?” “噢,你说这么多,不是想要拆散人家,那又是存得什么心思?”荣和郡主掀开被子,“赶紧进来躺下,别再冻出个好歹。” 曾亭光听话地睡下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那日见过曾亭光,得知南边衙门搜查起她下落,冯俊成大概清楚这是秦家的手笔,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青娥。他回到家瞧着她欢欣的笑脸,曾会忍心破坏眼下两人的安定日子。 左右这消息已经在应天府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就要伴着江之衡的到来,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知道。 江之衡在中秋之后便动身背上,此时早就过去大半个月,他此行是为投考,所以轻装上阵,两架马车带着轻便的行装,很快抵达顺天府。 他心急如焚在安护侯府见过了爷爷和几位叔叔婶婶,把杜菱安置好,马不停蹄就要去往冯俊成府上与他带去应天府的消息。 这时候已临近傍晚,冯俊成的确在家,王斑推门见是风尘仆仆的江之衡,好大的惊喜,连忙将人请进来。 “衡二爷,真想不到还能在顺天府和你相见,你这是到了第几天了?” “我刚到京城,快去通传时谦,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江之衡急得带着点燥意,王斑错愕之下不敢懈怠,连忙跑在前面通传。 不多时冯俊成领着青娥从门里迎出来,大约是二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走在同一屋檐下,笑容又一样明朗,江之衡乍看过去,竟有些失神,从他们身上瞧出些难辨出身的登对。 短暂寒暄,冯俊成请他进厅里小坐,青娥便张罗着在台面摆上羹果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眼下景象叫江之衡十足不愿意出言破坏,不说又是不行的,他从青娥手中接过茶盏,沉吟片刻,暗示冯俊成自己有话与他单独要说。 冯俊成只噙着点笑,与他道:“无碍,没什么是不能一起听的,可是应天府那儿有变?你直说吧,” 青娥手上照样忙活,不甚在意似的,笑语晏晏,“衡二爷不说我也能猜到,京城里派去那么多人查案,秦家吃了亏,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实不相瞒我都提心吊胆好些天了,你就直说吧,多少唾沫星子我们都承受得住。他们究竟是怎么拿我的案底搬弄是非的?” 她再坏的结果都和冯俊成设想过,无非就是传冯俊成和个女骗子有染,败坏他的名声,让他在官场里抬不起头,处处碰壁。 江之衡瞧着她笑脸,一下局促起来,只好将目光移向冯俊成,“时谦,你可曾得到消息,应天府衙门在在缉拿…缉拿青娥姑娘。” “你说什么?”青娥才做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陡然听说自己被衙门通缉,只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汗毛挨个立起来一遍。 她手里握着茶盘忘记搁下,来在江之衡正对面,紧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案子,谁闲得没事会去官府告我?”她倏地有些站不直了,“是秦家,一定是秦家!” 江之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举目见对过稳坐梳背椅的冯俊成神色镇静,便晓得他未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冯俊成拉过青娥在身边坐下,给她递去一杯热茶,“别慌,先听洪文说完。” 江之衡两手交握,沉沉将前因后果讲明,从最开始的流言散布,说到后来官府张贴起李青娥的画像。 “我听说,虽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当年受青娥姑娘欺骗,但衙门却声称收到状书,控告李青娥犯案累累,要将她抓捕归案。” 青娥听了都觉得荒唐,不住摇头,“不可能,谁来告我?当年都要当个丑闻压下去的事,怎么可能时过境迁反而要再牵扯出来告我?”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她和赵琪行骗那一阵,骗的数额很小,几十两几十两的骗,为的就是省事宁人,叫那些受骗的公子哥乐得花钱消灾。 状书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除了秦孝麟也没人到现在还记着青娥的仇。 只这办法实在歹毒,青娥说不上什么感受,她是罪有应得,可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矛头未必只是为了指向她。 青娥缓缓看向冯俊成,眉心轻结,“我知道了,秦家好贪的心,他们想要将我归案,无非是不满你我只受世俗审判。一旦送我们上了公堂,我是人犯,你就是包庇我,和我狼狈为奸的赃官…” 她说着,声音打颤,“他们这是要借我犯的事,治你的罪。”
第62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日过去,北京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在朝为官者, 几乎都听说了吏部小冯郎中南下巡抚的“风流韵事”。 说是风流韵事, 都是给他面子, 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称他真人不露相, 贪恋美色叫个女人骗去不说, 还弄出个孩子,不得不认回冯家。据听说那女人和孩子现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没凭据的话可不敢乱说。” “不是乱说,我还瞧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孩子在戏园子里看戏, 那女人当真好看, 传言要是真的, 小冯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这些艳.闻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偏冯俊成年纪轻轻进了六部, 身怀殊勋异绩,没出事时光芒万丈, 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处的杂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爷颇具交情的官员上疏弹劾,要都察院和吏部严办冯俊成, 给底下年轻官人紧紧皮子,杀鸡儆猴别再让六部官员沦为饭后谈资。 在这帮官员的努力之下,冯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顺天府衙门接受了应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审, 这几日就不必上值了。 这消息一处,昔日与冯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着他, 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引人议论,影响自身名誉。 心里有鬼的绕着他走,磊落些的还会私下里和他拱手致歉,“时谦,人无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还是要谨慎小心,这段日子不好与你走动,等应天府衙门将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携礼登门,与你赔礼。” 此人出身寒门,苦读诗书几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绩,冯俊成自然笑道:“无妨无妨,你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已经叫我感激,等这件事情过去,你也不必登门赔礼,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你。” 与同僚站在巷口说完,冯俊成拢拢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为着冯俊成的事,思绪飘忽,日前踩空一脚,在家修养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门,还当是他回心转意,要来请自己帮扶一把,摆脱困境。 焉知冯俊成却面色平静递上一纸公文,道秦家绝无可能只是匿税那么简单,应当深挖下去,查明那几亩茶园中的产量,再和他们账面核对,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来那点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往座椅里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佥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冯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识,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着如何查我,不会受理我的文书。” “你还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们请人弹劾你,你也要叫人调查他们?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将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将她安顿在别处,避过这阵风头,叫衙门不能给你定罪。” 这看似是个绝佳的法子,可也绝非长久之计,冯俊成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按章办事,衙门如何给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贬黜也是应当的。” 曾亭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苦读诗书探花及第,怎说得出这种话?竟要为儿女私情将半生努力付诸东流!” 这诘问动了真感情,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手下爱惜的一员良将误入歧途,曾亭光不愿动气,压下声量,拿起那纸文书,“你今日所说之事若确认属实,的确需要严查,我会转告都察院,但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将她送出顺天府,送回你江宁老家,亦或者在别处安置,万不可再让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话毕,曾亭光眼神不由闪躲,说出这番话他也稍感不齿,但他爱才若渴,也算豁出了这张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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