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起初还急得乱转,可见自家主子脸色如常,倒也渐渐放下心来,与几个小厮一块热闹。却不想这会,酒桌上一位丫鬟打翻了碗碟,斑斑油污落在周寒执身上。 “去换一件吧。”余衍林恰好过来瞧见,笑吟吟道。他的手指早已大好,但周寒执带给他的伤痛和耻辱依然铭记在心里。 “表妹可好?”余衍林借着跟他说话的机会,故意挑衅道。 本以为周寒执会压不住火气,却不想人家语气淡淡:“只要余大人不登门,便没什么烦心事。” “你……”余衍林恨得咬牙,却又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一时不由得语滞。想起荣澜语一张娇糯可人的模样,他对眼前的周寒执便越发厌恶。“天鹅落在青鸡身上,真真是可悲。” 周寒执的周身散着酒香,可俊逸如仙的模样,是余衍林比不得的。又比他远高一头,二人站在一起,高下立见。 “大人说得没错。”周寒执语气淡然道。 余衍林正纳罕,便听人家接着道:“青鸡到底是应该与青鸡相配的。” 先前的纳闷变成了恼羞成怒,余衍林怎么会听不出来话里的嘲讽,他双眼立时变得猩红,几乎要抓着周寒执的衣领。 可这会,曹炳池拈着须过来问:“衍林啊,怎么不让周大人去更衣?” 方才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紧紧收起,余衍林敛然道:“正劝周大人少饮酒,多乐一乐。” 曹炳池目光如炬,却也不戳破,拍了拍周寒执的肩膀道:“周大人,眼瞧着就是秋分,陛下也该面见你了。” 周寒执略略点头,眼底一片了然。 因忙着备婚,所以余衍林至今不知二人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一时愈发摸不清周寒执的前程,心里不免惴惴。 这会,周寒执却已经不再答话,跟着一位小厮往后头去换衣裳。 夏至的晚风带着些许清凉,吹在醉了酒的人脸上,很容易便能让醉意肆虐。周寒执步伐有些晃动,这会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人手里拿的酒壶,与自己的那一个的花纹并不相同。 曹家人处处精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也就是说自己今日醉酒,大概在谁的算计之内。 穿过九曲回廊,前头传来潺潺的水流声,水上飘着几盏荷花小灯,绿底粉瓣,煞是可爱。水边便是更衣的地界,上头两盏明亮的羊皮角灯晃晃悠悠,红漆明纸,兰花刚绽,静雅如宇,与方才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寒执瞧着,却忽然一笑。这在富贵人家里显得弥足珍贵的静谧之景,如今在周府早已处处可见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的心情轻快不少,很快更了衣出门。却见月下,一位梳着小两把头的少女头上簪着淡雅的兰花,正一脸娇俏地望着自己,凤眸沁水,红唇轻挑。 “周寒执……”她的声音轻轻快快,像是在唤一位老朋友的名字。 瞧着周寒执看着自己怔住,曹芳晴自觉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一时心情大好,微微笑着道:“你怎么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不奇怪。”周寒执语气淡淡道。 曹芳晴唇边的笑意怎么掩也掩不住,双眼闪着星光道:“你不奇怪,我也要告诉你。我叫芳晴,从你进曹府的那一日便心悦于你。荷花灯是我特意做给你看的,明纸是特意给你换的,兰花是我亲手为你所养。周寒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月光之下,一位清丽柔美的窈窕佳人说一切都是为你所准备,曹芳晴自认没有人能抵抗得了。 可周寒执毫无反应,曹芳晴抿抿唇,一片赤诚望着周寒执,继续说。 “我知道你府上已有夫人,可我与她不同。她心里没有你,我捡了你的玉珮送过去,她甚至都不会问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装傻也好,不敢问也好,我想她真真是不在乎你的。周寒执,今日是我冒昧,可我一片真心,天地为证。我不求你怎样,只想让你陪我在这湖边走一走。如此,我便一生无憾了。” 荣澜语的确很美,曹芳晴承认。但她心里也的确并不在乎周寒执。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最喜欢的女子一定是那种能够仰慕他,崇拜他的女子。 曹芳晴瞧着周寒执的一双桃花眼,自认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因为她不是勾引魅惑,也不是蓄意算计,她只是把自己的真心掏出来,让他看看而已。 毕竟,真心,是这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抵抗的东西。 “你不相信我吗?”曹芳晴见周寒执许久不说话,心里忽然有些发虚,近乎悲伤地问道。“周大人,我知道你在官场上遇到过许多算计。甚至在府里,贵夫人不可谓不精明。可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在这曹府里无依无靠,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人跟我是一样的人,是只能靠自己活着的人。大人,您陪我一道走走,咱们说说心事,成吗?” 她自认说到了周寒执的心坎里。 丧母多年,父亲又不管事,妻子自私,周寒执怎会不孤独呢? 然而,周寒执终于把眼神从不远处的荷花灯上抽离出来,淡淡道:“周府也有一样的灯。”
第41章 就在你的那间铺子旁边!…… “你说什么?”曹芳晴没反应过来, 蹙眉问道。姣好的一张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更加轮廓精致,妩媚动人。 周寒执的唇边竟难得浮现了一抹笑,眼中陷入沉思道:“之前我没瞧过, 方才看了那荷花灯才知道,原来荷花与荷花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曹芳晴追问。 周寒执叹道:“周府的荷花灯与底座之间没有缝合的痕迹, 似乎是走线藏在里头,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而且, 那荷花灯上的花瓣几乎每一片都各不相同, 有的舒展, 有的弯曲, 看上去生机四溢, 浑然不似作假。” 曹芳晴抬眸看了一眼自己所做的荷花灯,见上头的走线密密匝匝, 瞧着就跟荷花生了虫似的,再一瞧那花瓣, 因着是一摞绸缎搁在一起剪出来的,所以每一片都极为相似, 的确毫无灵魂可言。 她暗暗咬牙, 声音不似方才好听道:“我手艺不好,可一片真心却是谁都比不上的。周大人,你不相信我吗?” 然而, 周寒执似乎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继续道:“周府的兰花也别致,据说用的是腐叶土,需要时常修剪花枝,每支只留一根壮芽, 这样开到最后,才朵朵绚烂。” 曹芳晴听到这已经是忍无可忍,冷青着脸道:“这的兰花用的是普通的土,花枝许久未曾修剪,故而花开得虽多,却每一朵都不够蓬勃。所以呢?那又怎样?我又不是丫鬟,我对大人的心意,不是这些小玩意可以彰显的。” 周寒执略略收了心神,难得看了曹芳晴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 “大人什么意思?”曹芳晴忽然又觉得有了希望。 周寒执笑笑,眼底有几分轻松道:“我只是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曹芳晴不明白。 “谢谢你让我明白,周府的夫人用了多少心思在周府。”周寒执的眼底一片赤诚,不似作假。 曹芳晴先是一怔,随后呵呵冷笑道:“大人您才是想多了吧。我猜贵夫人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那种女人,我大概是明白的。能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件上,又能留几分心思给您呢?” “我不需要她留心思给我。”周寒执毫不犹豫答道。 “所以,你还是不喜欢她?”曹芳晴问。 “不。” 周寒执眼里终究是有些醉意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这么多话。 曹芳晴带着希冀的眼神看向他,却听他语气淡然,却又真诚至极道:“正因为喜欢,所以才要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留给她自己。” 这个回答,让曹芳晴怔在那,许久都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一个从来不提府中之事的人,原来把府里的事都放在心上。她不敢相信一个男子,竟能在美人面前,毫不犹豫地承认他喜欢自己的夫人。她更不相信,荣澜语那么世故无趣的人,竟然真的得到了周寒执的心。 “那大人您呢?您就不管管自己吗?您就不觉得孤独吗?芳晴很心疼您,您每日奔波辛苦,疲于应对,回到府中却还要面对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您也需要有人纾解您的心绪呀。”曹芳晴压住心底对荣澜语的嫉妒,一脸心疼道。 周寒执苦笑,摇摇头道:“自私自利的是我,从来不是她。”说罢,他又正色看向曹芳晴道:“曹姑娘,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干。但若是你让澜语不痛快,我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已经够多了,要是再让她受委屈,便不配做她的夫婿了。” 说罢这句话,周寒执扭头便走。颀长挺括的背影落在曹芳晴眼底,映着一片酸楚。 她无力地跌坐在台阶上,不知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远处的荷花灯依旧借着风飘飘悠悠,但在此刻的曹芳晴眼里,早已沦为笑柄。 她的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那位看上去温温柔柔没什么本事的女子,那位看上去浑然不在意周寒执的女子,其实早已赢得了周寒执的心。 只是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 这会,一直藏在房山的魏妈妈走出来,心疼地扶起曹芳晴道:“姑娘,您受委屈了。可周大人如今新婚燕尔,夫妻和睦,您实在是插不进去的。” “妈妈说什么呢。”曹芳晴竟很快又扭转了念头,淡淡笑道:“荣澜语对周寒执不过尔尔,周寒执尚且能这般对她。可见周大人是个看似冷漠,却极重情义的人。若真的嫁给这种人,哪怕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受委屈了,不是吗?” 魏妈妈没想到自家姑娘能想到这一出,一时不由得怔住,讷讷半晌没说出话来反驳,便听曹芳晴继续说道。 “不过妈妈也放心,我不傻。有什么事,好歹可以等到秋分之后了。父亲不是念叨了?周大人秋分就要面圣,到时候,是升是贬,再做决定不迟。” 魏妈妈知道她主意正,一时也不好再劝,只得软言软语哄着,撤了那些荷花灯兰花等物,又悄没声地躲回自己的屋子里。 而这边周寒执很快回了周府。夏至时节,府邸的青石上被淋了一些用过的浣手水,带走了原本属于夏夜的炎热。又有玫瑰瓣点缀在上头,瞧着好看又有幽香。 周寒执纳罕为什么荣澜语总能想出这些奇巧却又简单的法子,原本被酒气萦绕的身体此刻也轻快了许多。 “夫人呢?”周寒执问。 周平便笑道:“大人现在可真是,从前一回来就找奴才,现在一回来就找夫人。哎,奴才如今是不中用了。” 没等周寒执斥他嘴贫,周平继续道:“夫人给您准备了醒酒的樱桃西瓜碗,搁在书房。夫人现下在看账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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