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烟倒是镇定,试探着问荣澜语道:“澜语啊,从前不是说周府入不敷出吗?怎么周大人手里还有这些产业呢?” 荣澜语依然如方才语气平和道:“之前倒也跟我提过几次,说是年幼时曾自己置办过些田地铺子,只是后来最要紧的铺子出了事,所以周转不开,哪个也动不得了。如今想是周转开了吧。” 澜烟想起那小丫鬟说的为博美人一笑,再一瞧荣澜语那金姿玉态般的模样,的确也配得上美人二字,心头不由得有些酸涩道:“周大人待三妹妹,还真是不错。” 荣澜语知道两个姐姐从小比到大,谁也见不得谁好些,于是并不把高兴挂在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敷衍过去。 澜烟见大姐这会脸都扭曲了,唯恐她心中恼火落下病根,赶紧笑道:“既然是自家人,那就好说了。澜语啊,既然寒执手里有产业,我猜你们周府的日子也好过,也不急着等钱花。那就容你大姐再赚些体己银子,成吗?” 说完,她又推了荣澜芝一把道:“你也说句话,都是自家姐妹,瞧你刚才冷嘲热讽的腔调,哪有当姐姐的样。不是给三妹妹准备了燕窝吗?赶紧让丫鬟端过来。” 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澜芝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三妹妹。身子的疼痛加上突如其来的委屈,竟让她突然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问道:“荣澜语,你说你用了什么诡计?是不是你早知道那铺子给了我,故意让周寒执把地皮要回去,想给我个不痛快。” 荣澜语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姐姐怎会如此想。我又不是诸葛神算,更没那么大的本事。” “这么说,真的是周寒执心疼你的铺子赚钱不多?”澜芝咬着牙,只觉得重新拿回手里的燕窝冰凉难吃,索性又放了回去。 夏至时节,她的屋子里却并不敢用冰,所以此刻几人额上都已经泛出细密的汗珠。好在新荔的扇子打得快,加上清韵特制的脂粉,才让荣澜语的肌肤显得依然如雪嫩白。 “寒执做事,我不怎么过问。”荣澜语淡淡笑答。 澜烟知道她说话从不掺假,可也正是因为她不掺假,才让人更觉得心里酸楚。谁能想到,当初的酒鬼如今改头换面,比谁都贴心。 想想自家的丈夫莫文轩,人家整日不是忙于政事,便是与柳云月花前月下,何曾考虑过府里的铺子生计,除了要钱花钱,跟自己竟没旁的话好说。 她却不知,这头澜芝心里更苦。今日本是想嘲笑荣澜语,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么说,周家倒还有些本事,当初二姐夫的眼光不错。”荣澜芝勉强道。 “也不是,大约也就这样了,再没旁的。”荣澜语笑笑。一共二百两银子,赚成今天这样,已经是周寒执眼光奇佳了。 “有没有旁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家有什么,都给了你。”荣澜芝难得说出一句实在话,话里却透着满满的酸。 她实在软不下脸去求荣澜语,可又真舍不得那铺子的赚头,一时不由得语气滞滞,没精打采起来。 澜烟到底跟她是亲姐妹,豁出面子推推澜语道:“三妹妹,你大姐在婆家不容易。不像你,你没有婆婆,公公又不管你。就一位周大人在府里,如今看,还把你宠到了心尖上。上回在新荣府,你也知道,咱们都羡慕死了。看在这份上,你跟寒执说说,把铺子让你姐姐再开一年吧。” 荣澜芝顺坡就下,赶紧补道:“你好歹是我亲妹妹,我也是真心疼你。快把这碗燕窝喝了,尝个鲜。不,一会我再给你拿半斤。” 澜烟见荣澜语面不改色,不由暗叹她沉得住气,心里有三分佩服,却不露在面上,只是笑道:“澜语瞧着不声不响,其实心肠最软。我在府里受了柳云月的气,还是澜语替我争辩。” “二位姐姐一会一样,倒是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荣澜语神色温柔,一张脸美得如花似玉,笑道:“我不是记仇的人,也知道姐姐们什么脾气,又何必往心里去。” 见她松口,两个人脸上都有些得意。 却听她继续笑道:“只有一样。我很想问一问。” “你说你说。”澜芝忙不迭道。 “我想问一问大姐姐,您当真觉得,我娘亲陪着爹爹去流放,是因为她自责?”荣澜语笑得一团和气,一袭奶绿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清新秀丽。 可这番话,却让荣澜芝脸色都变了。 你还说你不记仇?荣澜芝暗想,却不敢宣之于口。可要她在这件事上服软,她又怎么能做到。 荣澜语的娘,在她们姐妹二人眼里,是占据了自己娘亲位置的人。 虽然承认,这个女人性情温顺,待人柔和,可她们依然一看见她就厌恶得很。连带着对荣澜语,也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姐姐们跟我相差没有几岁,先夫人过世,我娘亲入府,谁都没有过错。可姐姐们自小不是往娘亲的饭菜里藏土藏草,便是往娘亲的被子里裹针,娘亲可曾计较过?如今我不求你们有多尊重我娘亲,至少希望你们拿她当一位正正经经的夫人看待,多积口德,少出妄言。”荣澜语正色说着,将眼前的燕窝轻轻撂回桌上。 “可你娘就是个狐狸精!要不是因为她性子好强,爹爹又怎么会在官场上如此打拼。若不是因为她可以怂恿,爹爹怎么会喝了那么多的酒。全是你娘亲的错……”荣澜芝到底忍不住,歇斯底里喊道。 荣澜语知道是不可能好好跟她说话了,索性起身搭着新荔的手,噙了几分薄怒道:“姐姐早些安歇吧,澜语不打扰了。” “澜语……”澜烟不知该劝谁,只好瞧着荣澜语远去,扭头嗔怪道:“大姐!你又何必这样,你那铺子……” “我不要了。”荣澜芝尽量让自己显得洒脱。“我倒要看看,她的日子怎么个比我强。你瞧着吧,周寒执的官位还坐不稳当呢!” 这会,小丫鬟进来回话,“周府来了马车接三姑奶奶回府,瞧着该是周大人所用的马车,也就没用咱们的,夫人不必惦记。” 小丫鬟倒也不是多话,只是合计着亲姐妹总有不放心的,谁料想这姐两听见这话,那眼神一个比一个泛酸,竟谁也没吭声。 周寒执回府的时候,荣澜语正靠着书房的软椅上。自从花房被秋浓住过一次,她便把里头的书全都搬了出来。这些日子赶上后头的屋子重新刷漆,怕给书都弄脏了,于是周平便做主把荣澜语的书全都搬到书房来。 竹影婆娑,在荣澜语的雪肌上摇晃着。玉臂交叠,轻搭在那厚厚的账本上,身型起伏间,勾勒出妖媚的弧线。周寒执略略晃神,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她的眉心抚去。 似乎带着些忧愁,她的眉心微蹙,含颦含怨。 温润滑腻的肌肤像磁铁一般,引着人的手,迟迟不舍得放下。 “你回来了。”荣澜语听见动静睁眼时,正好瞧见他的一双大手替自己捋着鬓角。她的耳尖倏地一红,想嗔怪一句却又不好意思,只好任由他掖好头发松开手。 “就这么喜欢看账本?”周寒执坐到旁边,淡淡笑。那软椅如小炕一样长,中间搁着一道细长几子,正好可以容二人相对而坐。 烛光淡雅,正好将两个人的轮廓都拢在里头,一个精致如画,一个清逸如玉。二人的脸只搁着一道几子的距离,几乎可以闻到彼此的气息。 “两件卖绸缎的铺子买卖都不好,想多赚些银子。”荣澜语羞赧一笑。 “卿罗阁隔壁的铺子已经给你买下来了,我让周平拿养廉银去给那铺子的主家赔了钱,如今只需打通两间铺子,不愁买卖做不好。至于那仙鹤缎坊……” 听周寒执细细替自己谋划着,荣澜语心头温热,不由喃喃道:“眼瞧着就是秋分,你都够烦的了,管我这些事做什么。” 周寒执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将原本服帖的头发弄得蓬松许多,才笑道:“你不是教过我,做人家的夫婿,就要尽到责任?” 荣澜语耐心颇好地把头发重新捋好,才撇嘴道:“你想尽到责任,就把陛下要求的事做好。要不然,你我的人头都不一定能不能留住呢。” “胡说。”周寒执语气嗔怪,随后却又郑重其事道:“这事我已有主意应对。可若真办不好,有连累你的可能,我便立刻写下和离书,绝不拖累你。只有一样,那余衍林并非良人,你万万不可改嫁于他……” 他这边说着话,没曾想旁边的荣澜语眼眶已经湿了。等他说完的时候,眼前人的双眼已经红了一圈,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嘴唇死死咬着道:“你要跟我和离?” 周寒执一时无措,用手替她抹着泪珠道:“我总不能拖累你。” 荣澜语推开她的手,往后撤了撤,坐在软椅的角落,抱着自己的双膝道:“周寒执你自私,你做事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想过没有,和离之后,你让我如何面对世人的悠悠之口。人家会说我嫌贫爱富,会说我趁人之危,会说我弃你于不顾……这世道,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 从前看着人家哭,周寒执只觉得聒噪。可如今看见荣澜语哭,他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紧一紧,像是被绳箍着般难受。 他这才明白那些同僚所说的,美人落泪时,恨不得什么都答应她。 偏偏周寒执不知该如何劝,又见她哭得心肝欲裂,终于忍不住移开小几子,将人抱在怀里哄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 荣澜语的脸埋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一片青衫,方道:“你错哪了?” “我自私,我没考虑你的感受。”周寒执喟叹。 “你不是说真心话。”荣澜语听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不依不饶道。“你重新说。” 周寒执终究无奈,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许久方才轻声凑在她耳边道:“没有你,我便又成了无家之人。澜语,你对我很重要,我可以被贬官被流放,却不能失去你。” 荣澜语未曾想勾出他的这番真心话来,一时不由得怔住,却听他继续道:“可我有把握能说服圣上。澜语,我会挣一个光明锦绣的前程送给你。” 当初定下这门婚事的时候,荣澜语万万没想到会有眼下的场景。曾经的酒鬼,一板一眼地告诉自己,要挣一个光明锦绣的前程,为了自己。 荣澜语心满意足,声如蚊讷道:“你醉了。” 周寒执淡淡应声:“从前醉过,往后不会了。” 荣澜语轻轻吁了一声,又道:“咱们的日子已经够好了,何必求一个锦绣前程。高高兴兴的,平平安安的,不就成了。” 周寒执松开她,手指点着账本嗤笑,眼底却一片温柔道:“可惜,某些人看上去是一颗无欲佛心,但心底却不希望自己过得比旁人差一星半点,又生得贪财。娶了这样的夫人,不好好求前程,只怕是养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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