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是永远明媚扬笑,无忧无虑。 裴无双眉紧拧,声音低沉:“那日在寺里,我没告诉你,父亲是前朝太子,晋帝的长兄。他,母亲,外祖父一家皆是死在晋帝手里。” 谭清音愣住,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一瞬间耳边仿若失声,她听不见,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裴府外夜色如漆,马车内灯盏光亮微弱,轻晃摇曳。 厚实的氅衣披在身上,裴无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生怕她冻着。 谭清音紧搂住裴无的腰身,惨白的小脸隐在他的氅衣里,心脏忍不住痛得厉害,如同被人狠狠攫住,让她几欲无法喘息。 她心疼,更害怕。 耳畔传来隐忍的啜泣声,裴无紧蹙着眉,伸手探过去,抬起她的脸。 昏暗之中的杏眸粼粼泛光,莹白的小脸如被水洗过一般,贝齿紧咬着下唇,那一片饱满嫣红失了血色。 漆沉的瞳孔骤缩,裴无如同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喉咙发涩。 “不准咬。” 他字字铿锵,却还是不忍对她下重语气。指腹在她凝脂般的唇下轻轻按压松开,唇上深深一道痕迹,可怜兮兮的渗出血丝。 裴无低首,温热的薄唇含住她印有齿痕的唇瓣,反复摩挲,淡淡的血气充斥在口中,近在咫尺的娇面上泪水涟涟。 滚烫的泪水似是滴在他心上,他眸底沉着爱怜,无半分欲念。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抚弄,谭清音越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纤瘦的身子一颤一颤。 过了许久,那分颤意终于慢慢平息。 裴无熟练地将她拢入怀中,下颚抵住她的发顶蹭了蹭,低叹一声,“你别害怕,也别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他有万分的把握。 裴无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和她对视,低声坚定道:“你信我。” 谭清音迎着他的眼睛,伸手抱住他,未干的泪水浸在他肩上,印出深痕,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嗯,我夫君很厉害的。” 她很没用,但是她夫君厉害。 裴无回搂住她纤细的身子,手掌按在她薄薄的背脊上,将她带向自己,彼此紧紧相贴。 幽闭的车厢里,她的软和轻语分外清晰,带着全然信任,裴无忍不住垂眸低笑。 马车穿街走巷,避着人群在谭府慢悠悠停下。 裴无拢紧她身上的氅衣,抱着她下了马车,远远的便看见谭府门前等候的一对夫妇。 谭方颂早已等候多时,傍晚时分,裴无就差了人知会他,晚间要送清音回来。 裴无阔步走到阶前,将怀中妻子交给她的父母,转身欲离之际,袖角被轻轻向后扯住,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谭清音一双眸子水光盈盈,期期地望着他:“除夕夜你能不能回来,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宽袖下,裴无顺势勾住她的小指,拇指按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划了划,如同誓约。 片刻后,他松开,抬手揉了揉她泛红的眼尾,温声道:“也不准哭了。” 言罢,他再不敢贪心多看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谭清音静静伫立,看着他身影渐远,直至隐没于长街黑暗尽头。
第47章 (捉虫) 身世 夜色幽阒, 谭府门前两盏风灯照亮了檐下一方漆黑,影影绰绰。 谭方颂夫妻俩相望一眼,皆暗自叹了口气。 林氏握住女儿的手, 抬眼瞧她, 思忖半晌, 缓声宽慰道:“清音, 我们先回去,……就两日,很快便能回来的。” 谭清音默然, 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般, 怔怔地随着母亲的步伐向府里走去。 谭方颂放缓脚步跟在其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正色道:“你也信爹爹的话, 他定不会有事的。” 那日在文林院, 裴无坚定地告知他, 他筹谋多年只待这一时,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女儿到底是自小养在锦绣深闺里,不闻世事, 也不曾遭遇过这些大风大浪。 谭方颂也知道,以裴无如今的身份, 女儿同他在一起, 势必会一路周折。 可如今放眼望去,这满京城也再寻不着比他更适合清音的郎君。 无他, 只因裴无有心。 闻言, 谭清音双眸动了动,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色。 她咬了咬唇让自己镇静下来,乖巧地点点头。 仅仅只有两日而已, 她好好在家等他回来,不能让他担心。 ——— 夜深,听音苑曲廊里亮着微弱灯烛。 床榻上,谭清音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嗅着,鼻息间没有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孤衾单枕,被窝里哪怕塞了再多暖身的汤婆子,也不及他身上温度灼人。 谭清音爬起身,伸手掐灭了床榻前最后一盏灯,随后扯被蒙头缩在里。 昏暗里,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越发清晰。随之,那些乱七八糟、纷杂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定。 外间屋门传来轻微“吱呀”启声,像是唯恐会吵醒她似的,轻手轻脚地从里关上。 一如往常深夜裴无回来那般。 谭清音倏然睁眸,心微微一跳,旋即拥被坐了起来,目光投向外间,凝定了片刻。 她明知是不可能的,心底却还是生了希冀。 灯烛摇曳,缓缓向里间走来,直至珠帘挑开,灯火下,一道温婉出尘的贵夫人身影出现在眼前。 心头腾升的那份期盼瞬间跌至谷底,谭清音失望不已。 “娘亲……”她失神轻轻唤道。 林氏顿了一顿,有些讶然,这会儿已是亥时末了,似是没想到她还醒着。 她应了一声,将灯盏置于案几上,走到床榻边坐下,目光柔和,唇边露出微笑,“娘怕你晚间一人睡会冷,过来陪陪你。” 其实还是怕她会忧心扰神,自己生养的女儿,什么脾性,心里再清楚不过。 从小心思细腻敏感,小事还好,她自己一人胡思乱想着也能坦然对之,若是遇上大事,没个旁人疏导,便会钻进牛角尖。 谭清音闻言细眉微微蹙了下,有些羞赧道:“娘亲,我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孩子。” 她幼时会赖在母亲身边,央着她陪她同睡一床。 林氏微微一笑,忽然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这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含辛茹苦的养大成人,如今竟已嫁做人妇,晓得害羞了。 她是真的长大了。 林氏将女儿搂进怀里,用手心轻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你再大也是娘的孩子啊。” 谭清音忽地鼻子发涩,心里阵阵酸楚。倏然想起裴无,他原先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如若还在,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风光霁月,哪里会是如今独自茕茕,人人惧骂的佞臣。 谭清音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林氏怀里,声音含糊:“娘亲,你同我说说前朝……先太子,太子妃娘娘吧。” 林氏有些始料未及,略略惊讶地低下头看女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谭清音只摇了摇头,抬眸望向林氏,说:“我想听听。” 她也是将将知道裴无的身世,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就连身边至亲之人也不敢告知。 林氏拥着女儿躺在床上,视线望着软纱帐顶,若有所思,缓缓地道:“从何说起呢……” “先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伉俪情深,听闻是殿下对娘娘一见倾心,求娶其为妻,偌大东宫里也只有娘娘一人。他们成婚后一载,便生下了皇长孙。” 谭清音弯起眼睛笑了,眸底却是泛着说不出的苦涩。想来这个皇长孙便是裴无了,是她的夫君。 林氏慢慢回想,说着说着倒也勾起了不少回忆,又想起一事,继续道。 “说起来,娘亲在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同先太子妃娘娘说过几句话呢,她是个极为清丽典雅的女子,说话也是温声软语,没有半分架子。” 林氏感慨着,念及当初情形,眼里也不禁浮现温笑。 谭清音微有怔神。 一时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她仿若隐隐能看见二十多年前——风姿卓然的男子,风华正茂的温婉女子,咿呀学语的稚儿。 从未谋面的一家三口,也是如今她的亲人。 谭清音心中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久久不能平息。 身前许久未有声响,谭清音抬眸望了望神情怔然的娘亲,她伸手扯了扯娘亲的衣袖,低低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林氏眼里光亮渐渐黯淡,语气倏地变得很沉重。 后来—— 延观十六年,先帝染疾病重,北境领国趁乱侵犯领土,整个大晋内忧外患,百姓人心惶惶。 先太子殿下领了虎符,请愿出征北上抵御外敌,这场战事凶险至极,足足打了一年多,边关境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延观十七年,战事告捷,先太子殿下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班师回朝。却不曾想,归京途中遭遇北境余孽埋伏,全军覆没。 也幸而四皇子奋勇前去相接,将殿下尸身完好无损带回。 那时宫闱有传言,先太子薨后,先帝曾拟遗诏,想将皇位传于皇长孙。 只是终究是传言罢了。 这一年,先帝恶疾转剧,加之先太子薨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几月便龙御归天。 同年,四皇子登基为帝,登基伊始便清肃朝堂党政勾结,先太子妃母家亦在其中。 晋帝念其为皇长嫂,并未株连同罪。后来先太子妃携着皇长孙请辞东宫,远去骊山别宫,不再入世。 那年天气诡变异常,逢上百年一遇暴雪,滚石倾泻,山体崩塌。未至别宫,那对孤儿寡母便掩在了骊山下,长辞于此。 “……听说至今皇陵里还只有先太子妃娘娘和皇长孙的衣冠冢。” 林氏说到最后,音腔里也不免带了颤意。 曾经有多美满,后来就有多破碎。 其实谁又知晓是否真是山崩,难保不是帝怒?只是皇家,终究不是他们寻常百姓能随意揣度猜忌的。 谭清音听着,胸口发堵,难以自拔的哀凄阵阵袭上心腔,如潮水般倾闸而出,堵得她喉咙渐渐涌上血腥气。 檀柘寺后山长林旷野中孤零零的坟墓…… 他说如今还不能带她去见父亲…… 谭清音件件想起,纤细的玉指抵着心口喘息着,大颗泪珠滚落,浸得林氏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她张了张唇,想哭出声,却发现喉咙哽痛着,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谭清音紧紧抱着林氏,悲哀地呜咽低泣。 “怎么了?清音,能听见娘亲说话吗?”林氏瞬间慌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泪,她不知道女儿为何突然情绪大动。 林氏瞧得心尖钝痛,她劝不住,只能搬出裴无二字,“临走前,你怎么答应你夫君的,嗯?说好的不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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