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以为所盼所得的手足情,母子情,到头来当真只是“他以为”。 “去准备一下吧,半个时辰后出发。”李慕笑了笑,起身收起地图卷宗。 早些回去,他也想问一个“为什么”。 * 日落月沉又是一日黎明。 嘉峪关前,三军列队,将帅已候,亲人出城十里相送。 城郊官道上,诸人作别。 将将行了文定之礼、又要再此守城的阴氏女,自得了齐王殿下诸多嘱托。 太子夫妇则和睦恩爱,一如传闻。 甚至,于众目睽睽之下,太子还伸手将太子妃被风吹散的一抹头发拢到了耳后。 “都病了三日也不见好,说了不让你出来,非要来。白的让我操心是不是?”李禹抚着她面庞,给她戴好风帽,温声道,“你又比不得阴家姑娘,身子康健,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孤委实放不下心。” 一句话,来回刺激两个人。 话语落下,本同阴庄华还再告别交代事宜的人,顿了顿。 这日,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莫要看她。 看一眼,都能滞缓他前行的脚步。 眼下,终于一点余光落在她面上。 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一点风寒,几幅药便好了。”裴朝露垂着眼睑,话音不大,却足矣让周遭人都听到,“妾身望君一路平安。” 她眼波流转间,嘴角扬起一点弧度。 “早日,带我回家。”
第49章 城破 你真像你阿娘。 兴德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二, 由六皇子李慕挂帅,从嘉峪关领军八万东上收复长安。 同他所料相差无几,之前的先头部队在天水城同汤思瀚的五万精兵迎面接上, 甘、云二州的三万兵甲到底多年鲜少操练,不敌成日备战的汤军,但好歹硬抗了三日之久,直待蜀地两万人手到齐, 遂两军成胶着之态。 汤思瀚虽无外援,然手中尚且还有人手, 遂又推三万兵甲至天水城增援。 这消息传到李慕耳中时, 他亦不曾有多震惊。从嘉峪关一路东进时, 他并非只领军前往,而是在开拔当日,便让酒泉、安西、张掖、兰州四处的兵甲依次推进, 而他所带将士依次换防各处,如此既始终保证了这些城池的占有,护着身后亲族,又提高了增援速度,减缓兵耗。 长安城中的汤思瀚倒抽一口凉气,那个十六岁便在阳关道一战成名的少年皇子, 赢得绝非偶尔。大抵当年潼关阵前,有他在,亦轮不到自个入主长安。裴氏七万精锐亦不会那般埋骨沙场。 然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若就此投降,亦是死路一条。索性横心一摆,汤思瀚仅留一万亲兵护身,将剩余全部兵甲尽数派往天水城。 开战三月有余, 转眼已是兴德二十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冰雪未消。 以天水城为界,城中汤军连着昔日投降的东道线上的世家,共计有十一万兵甲。而随李慕而来,四方汇聚欲收复长安的,共计九万人手。 如此二十万大军对峙于天水城外的凤临原上。 虽说九万对十一万,且还是攻城战,局面并不理想。然西北道上的世家,尤其是阴庄华的一万府兵,乃阴氏一族世代守边锤炼的精锐,二月末第一次攻城,便直吞了汤军派出的东道线世家筹集的四万兵甲。 两军休整数日,第二轮上去的是李禹蜀的人手。这一路而来,李禹急着夺功,倒也是让人铆足了劲,虽不如阴家军那般以一敌四的压倒性战绩,但总算平分秋色。 只是他到底舍不得自己蜀地的亲兵,四月里,两军进入白日化状态,决战在即。汤军仅剩三万,原本投诚的士族府兵或战死,或提前降了李慕。而李慕手中兵甲依旧有八万之多。 攻城战,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虽如今李慕之人手只多余汤思瀚两倍,没有五倍之数。但因汤思瀚无有援兵,且天水城中缺粮少箭,李慕处则由裴朝清送来补给。遂,李慕本想围而灭之,以省兵力。 然四月中旬,裴朝清传来信息,西去一带,气候骤变,雨天突袭,损坏食粮无数,如今有价无市。只催李慕速战速决。 故而四月二十这日,李慕率先竖起冲锋旗帜,开始了最后的决战。 而在此三日前,李禹言说要去迎候已从蜀地出发的天子,遂将人手半数调出了战场。 临战撤兵乃大忌。 虽李禹只挪走了一万,还留着近万人于此,不多不少的人手,影响不是太大。但终究有损士气。 李慕知他心思,左右还想着重回长安后的权利分化事宜,心中虽恼怒却也不好在此间表露,以免军心更加动摇。 只如常调兵攻城。 这一日,决战的头一场攻城战打响,李慕尚在主帐中接收指挥将领往来行军。当是汤思瀚起了死志,城中士气亦足,两军厮杀得格外惨烈。 李慕亲上擂鼓台助威,中路催城门,左路襄援,右路围堵,剩的李禹的人在后方待命。 李禹撤兵想要保留实力,那么此间功绩,汤水可分,鱼肉亦半点不会让他沾。 李慕确实不在朝中多年,然当年司徒府中教于他的原不仅仅是领兵作战的方法,镇国公主亦授他如何赏罚牵制将领的谋略。 如今他回首便尽数用在了李禹身上。 从黎明到日暮,凤临原上烽火连天,战鼓震星辰。 暮色浮上,冲锋的号角丝毫不曾停下。天水城城门已经现出缝隙。李慕亲至战场督战,已震士气。 破城便在眼前,李慕始终不曾见汤思瀚身影。按着同裴朝清的计划,他自然希望汤思瀚已经弃城出逃。然观此间守城之坚,似是这人尚在城中。 李慕骑着踏雪马上停在中路阵中,将前方局势尽收眼底。 若汤思瀚尚在城中,他便需亲自开个缺口与他,容他离去,引蛇出洞。 李慕直觉所触,张掖城中只是一场意外,并未汤思瀚本意,而汤思瀚身后当另有其人。 “六弟,今日亥时,我们必入长安。”右手边,李禹之言顺风飘来。 他竟带着一队人手,直入厮杀的阵中。 “殿下!”李慕手下属臣大惊,“这太子殿下岂可不遵军令,他们明明领的是坚守后方的命令。” “容他去吧。”另一幕僚不屑道,“左右便是那点心思,只是这委实难看了。” “想来是急了,以往太子殿下是最遵规矩,顾脸面的!”又一人接话道。 李慕没有制止,亦没有接话,唯目光一直随着李禹前去。 已是黑夜降临,城楼处裹油火把高燃,夜风吹的摇摇晃晃,却始终不灭。 李慕觉得李禹驾马的样子有些奇怪,遂催马前行,举目望去,其尚在目及之处。 李禹倒也尽力,直入阵中,挥刀砍敌,不似被亲兵暗子护着摆架子的模样,实实在在拼出了一道血路。 李慕却始终心跳的厉害,突然间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 “去寻封珩,让他再添一重人手护着皇长孙。” 从敦煌至此一路,李禹竟把涵儿带了出来。 孩子不会言语,又素来安静,大军从嘉峪关出发,直达酒泉停下休整,李慕方发现涵儿随在军中。 李禹道,“大郢马背得天下,涵儿既为皇长孙,便该早些出来历练,看看这烽火狼烟。” 这话说完,他又道,“就是阿昙,实在娇惯他,不舍他随我出行,为这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幸亏,我是临行那日带走的孩子,不然有得她闹了。” 此番话入耳,李慕想若不是需要将他留给天下人判罪,他大抵已经抽剑杀了他了。 临行日突然带走孩子,还说阿昙发脾气,这与抢有何异。明明所有将领的内眷都安置在敦煌郡内,乃是最安全之地。 偏他带着一个失语的孩子随军同往,居心何在! 而那日嘉峪关前,裴朝露苍白地几欲破碎的面庞,大抵也不是因为风寒之故。只是三军阵前,她为保军心稳定,为防自己同他起冲突,便什么也未说,甚至连一个暗示也没有给。只从容安静地送别诸人! 不,她说了。 她说,早日,带我回家。 原来,她彼时之渴望,不仅仅是对亡人的思念,还有生人的不舍。 她的孩子,千万里离她而去。 李慕自知晓涵儿在军中,便将贴身的封珩派了过去,暗中保护,亦发信告知裴朝露,以慰其心。 这半年多来,倒也真如李禹所言,只是带他出来看一看狼烟厮杀,看一看战争的残酷。李禹处护着他的人亦有不少。 只是李慕始终也不曾真正放下过心,譬如此刻,他只催人带队增援李禹。 “你且看一眼皇长孙,再来复命,看……”李慕的话还未说完,瞥眼间却是一个激灵。 他看见临近城门口,在厮杀的阵中,太子马背上竟然坐着一个孩子。 涵儿。 李禹竟将涵儿带上了交战的战场。 且入了战火最浓的一处阵眼里。 上有弓、弩,下有伏兵,周遭有冷箭流矢。 “常林,带人支援太子!”李慕厉声,“护他且战且退,归来中路。” “周荣,待□□手掩护,快!” 李慕望着顽强抵抗的汤军,只握紧了缰绳。 “太子殿下,齐王能来吗?”唐亭贴身护着李禹,配合他露出一点险情迷惑数丈外的人。喘着气压身问道,“齐王有的是将领,便是见皇长孙有难,亦未必亲来!” 李禹挥剑砍敌,退马避在一处敌军稍少的地方,冷笑道,“自然会。” 他将怀中孩子搂得紧些,如同搂得是他母亲。 任李慕再擅长行军作战,今日亦不过是为他作嫁衣。 待李慕的兵甲破开城门,他便该为救孩子死在冷箭中。届时,这战中至战后,便只有他一个主子了。 “殿下,您看——”唐亭抬手指向前来增援的将士。 李禹蹙眉遥望,又转首望向中路,那人正指挥着最后一波进攻。天水的城门即将破开,守城的敌军亦奋起全身的血液,叫嚣着拼杀而来。 李慕同他眸光接过,竟是半点伪装都没有,一双凤眸中全是不屑与冷漠。 圆木撞击着城门,云梯座座架起。 城楼上,尸体和坚石一起滚下,再将生人化亡魂。亦有活人纵身跃下,护城杀敌。 李禹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险,只随军后退,将阵地交给新推上来、战力十足的将士。 李慕见人正返回,心下稍安,只全力推进。 却不想,眼见李禹便要入来中路,涵儿即将安全。右侧里一直暗箭射中他马匹,马蹄仰天,嘶声长鸣。 李禹从马上跌落,涵儿自也滚出他怀中。 “涵儿!”李慕转头急呼,策马疾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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