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露接上他眸光,眉眼含笑中涌上一股涩意。 须臾,合了合眼,盛了碗碧粳米粥慢慢用着。 李慕定在翌日前往洛阳,然这午膳,亦算作了告别。因为避耳目,他没法从正门下山,还需过后山暗道,便也需花上大半日的功夫。 遂而午膳后,他带着贴身的人离开了。 裴朝露没去送他,只一个人坐在屋中,捧着没用几口的粥发呆。 年少时,前往各地视察或是出征打仗,她哪次没送他。 便是还未出阁,长亭相送,总被人说道。 说是做了夫妻名正言顺后才能相送,闺中的姑娘不可如此。她却也不在乎,反正他们早晚都要做夫妻的。 提前预支些又何妨! 如今想来,是不能提前预支的。 生命里,属于她的好时光,原是早早被耗尽了。 裴朝露擦了把眼泪,轻叹。 须臾,低头将剩余的膳食默默用完了。 * 而在皇城中,这一日的午膳,有人同样用得不甚畅快。不仅不畅快,还多处两重忧虑。 飞霜殿中,李济安走后,李禹如常入寝殿向苏贵妃请安。因苏贵妃补眠小憩,他亦不曾唤醒她,只候在偏殿。 苏贵妃昨夜送走汤思瀚,又听闻李慕退婚知他当真病重,加之应付李济安,多番心绪浮荡交替下,便着实不曾睡好。 本想今日候着李禹,问问事情办的如何,不想寝殿等了多时,竟又模糊睡了过去。这一睡,昨夜思虑倒是少了些。 她没有再梦道汤思瀚,或是李慕,只梦见了李济安。 只是梦见他,苏贵妃却更加不安了。 她想起昨夜里,他提了很久的李慕。过往他偶尔也提,却总也没有昨日那般多。 他说,“你当真便这般厌弃六郎吗?” “朕以为,有那样两年,你对他是存了些情意的。” “总是你的一点骨血,孩子都那样了,你该去看一看的。” “你……”他叹了口气。 她不说话,往他怀里靠了靠,伸手给他掖好被角,道了声“夜中寒凉”。 “罢了,不难为你了,左右你们母子缘浅。”他便也未再多言,却是转了话头,提起了李禹。 提及李禹之时,苏贵妃亦是忧心。 这厢膳食上桌,母子二人草草用了几口,便谴退了侍者,叙起话来。 李禹先开的口,将汤思瀚逃走,李慕可能装病的事一并说了。 然,饶是李禹说得已经足够缓慢,苏贵妃却尤似未听清。 良久方回神。 她想给自己斟一盏茶,却因为双手的发抖,握不牢壶柄,又对不准杯口。 “阿娘,你怎么了?”李禹到了茶水奉上,“可要请太医?” 苏贵妃接过茶水饮下,片刻面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无声摇了摇头。 李慕没事,是装的。 那昨日李济安和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实情,只是有感而发 ?还是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故意来试探自己? 可是,他为何要试探自己? 苏贵妃望着面前的儿子,不由背生冷汗。仿若时间倒退回李禹将将周岁时,因不足月出生,满宫质疑声。 李济安自然也是怀疑,却只是问了一句“是还是不是”,她回了“是”,他便再未提过这事。 只是冷了她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里,李济安在宣政殿门口,着人乱棍打死了两个传流言最盛的四品宫妃,二十多个宫人,之后前朝后宫便再无人敢提及李禹的身世。 李禹,乃帝王第三子,择“尧舜禹汤”之“禹”为名,寓意泽被沧生。 只“禹”一字,便显示了君王万千宠爱。 “汤思瀚要是落在六郎手中会如何?”片刻,苏贵妃问。 “给裴氏翻案。”李禹清楚这一点,回得没有半点犹豫。 “所以,你若没有完全的把握彻底解决这两人,便二者择其一。”苏贵妃倚在座塌上,心慢慢静下来。 “如此,孩儿将人投入到汤思瀚身上。”李禹心有不甘地敲在案上。 二者择其一来杀,他选杀了汤思瀚而非李慕。自然不是因为什么手足之情,实乃李慕若当真装病,那么这数月里的种种当皆出自他之手。 头一回,李禹对这个胞弟产生恐惧。 他再也不是那个被自己掌于股掌之中的少年皇子了。 苏贵妃闻言,无声点了点头。 汤思瀚自然要灭,留着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 而留着李慕,也有更大的用处。眼下作最坏的打算,便是李慕无恙,李济安知晓一切。如此她与儿子便十分被动。 然,她侍君三十年,多少也摸出帝王脾性。 那是个虚荣又虚伪的主,最在意的便是名声和史官的记载。除非活捉汤思瀚,于万千臣民面前说出当日潼关真相,否则李济安是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朱笔定下的罪名。 只要他不认,那么她的孩子便是安全的。 而李慕,为了裴氏一族,定会铆足了劲翻案,如此他们父子关系也不会好到哪去。即便李济安需要李慕撑起这大郢江山,要他护着边境安危。但是他一定不愿将皇位交到一个会随时颠覆他名声的儿子手中。 这样一番思虑下来,苏贵妃一颗心重新定下。 她拉过李禹,抚着他手背安慰道,“莫慌,只要你做好两件事,便出不了大事。” “何事?”李禹见自己母亲一脸镇定色,心当真安定了些。 “首先,便是你方才说的,全力截杀汤思瀚,务必在你六弟之前杀掉他。我们要断了这祸心。” “这个自然,阿娘放心。” “其二,便是你的子嗣。”苏贵妃叹气道,“你即将而立,这些年子嗣上唯有涵儿一子,实在过于单薄了。他若是个健全的,好好栽培便罢,偏还患着哑疾,不堪重任。” 论及子嗣,李禹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苏贵妃不知内情,只当他是听了说他子嗣单薄而不快,只顿了顿继续道,你父皇原话:“长安失而复得,帝国譬如新生,若是眼下皇室有子诞生,当是贵不可言。” 这话自是有理,若是眼下天家有弄璋之喜,那么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被众星捧月,是大郢吉祥的征兆。 然此刻的李禹,只压着心头喷薄怒意,勉励维持面色的从容温和,暗思再多试试良方。 苏贵妃不疑有他,只继续给他分析道,“你父皇老了,后宫空设。如此责任便落在了你和六郎身上。” “然六郎将将退了敦煌阴氏的婚,先头说是因为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愿耽误人家姑娘。可是若他当真只是装病,那么此间他退婚的缘由……” 苏贵妃的话还未说完,李禹的面色便已经铁青,只豁然起身,厉声道,“他这是寻着借口退婚,满脑子还想着阿昙。那是孤的太子妃,孤明媒正娶的妻子,岂是他能肖想的!” “这么些年了,我便知他从未断了这龌龊心思!” “青灯古佛也没能让他断干净。阿娘,当年你便不该心软,合该一杯酒给他灌下去!” “够了!”苏贵妃闻最后一句,起身至他身畔,难得对他怒色,“这是什么地方,你父皇一日三次地来,口不择言些什么!” “往事不可追,错也罢对也罢,当下方是最重要的,莫昏了脑子。一说起裴氏,你便失了智。” “坐下!”苏贵妃拉了拉他臂膀。 李禹僵在那处,气还未平。 “坐下,你且听我说,六郎想着裴氏,眼下于你是好的。”苏贵妃倒了两盏茶,柔和了声色。 李禹蹙眉回首。 “他退婚,便说明满心装着阿昙,既然连阴氏女都看不上,其他高门贵女便更难入他眼,故而他会拒着不结亲。”苏贵妃将茶水递给儿子,“如此便是给你腾出了功夫。便是阿昙身子不利索,我瞧着也难生养。但你后院不储着人吗?旁的的不说,安西侯府的二姑娘,现成的人选!” “六郎这婚退的好,待那阴良娣诞下你的子嗣,一来是贵子,得你父皇欢喜,二来安西候府并着整个敦煌阴氏便都是你的。如此,即便六郎如今掌着大半军权,你也有和他分庭抗礼的资本。” “听到没!”苏贵妃见他还是一副失神模样,不由蹙眉推了推他手肘。 “孩儿记下了。”李禹回神,心中想得却是另一回事。 左右子嗣艰难,不如再搏上一搏。 如今不过是九成确定他装病,万一是真病重了呢? 这样想着,他面色好看了些,又同苏贵妃聊了两句方回了东宫。 这一日午后,他调了一队当日从蜀地回来的亲兵。 整整一千人,化整为零突袭了洛阳。 此去洛阳,急行军需两天左右,往来便是四日。 然而从第二日开始,他的人便失了联系,第三日,第四日…… 直到第六日,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确切的说,是没有他亲兵的消息。 而于整个大郢而言,却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病重多时,连着棺木都已经备下的齐王殿下,竟然痊愈回来了。 这一日,是八月二十二,天空中秋雨飒飒,并不是一个好天气。然天子厚待齐王,派太子于承天门迎接。 绵绵阴雨下,齐王掀帘叩谢天恩,同兄长行礼见过。太子亦回礼,遂引道迎入胞弟。 一派兄友弟恭。 又半月,九月初七,太子妃斋戒毕,亦回皇城。这日也不是个好天气,秋风卷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 然,来迎接的依旧是东宫太子殿下。 城门口,许多臣民都看见太子亲下车驾,扶过太子妃,同座而行。 这厢是夫妻和睦。 未几,宫中又传出,天子大封后宫,尤其是十数年未得觐封的穆婕妤,一连升了两级,为正二品德妃,位份仅次于贵妃。 如此,李家皇室,于臣民眼中,似又复了多年前和谐安睦的模样。 李济安坐在宣政殿中,尚且满意眼下的情境。 只是闻得眼线回话,齐王府尚且忙碌,九月底的这一日,他还是宣李慕入了殿。 难得的,天家父子退了侍者,秉烛相谈。 也说不上相谈,因为多来都是李济安在说,李慕听着,没回几句话。
第64章 君恩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父子二人坐在宣政殿偏殿暖阁内闲话家常。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五, 穆婕妤,如今的德妃当年进宫的日子。除了当年因传李禹身世,李济安大动过干戈, 平素里他对后宫妃嫔尚且仁厚。 虽于雨露情意上,已经给不了分毫,然该给的君恩和颜面,他尚且不曾吝啬。 譬如逢妃嫔的生辰, 他都会去坐坐,陪着进一道长寿面。自然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他且遵着。然为显仁德, 他亦让六局备案, 记下五品及以上每一位妃嫔入宫的日子。到这一日,他亦会去各殿看看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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