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里谁能想到,行踪成谜的余安先生,竟就住在城外。 “到了。”沈屹停下脚步,对她笑道。 他取了钥匙打开院门,侧身将她让了进去。 院内青草丛生,有几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零落于其中。栽得疏疏的青竹掩映着一座二层小楼,房顶是黛色的瓦,飞檐微微卷起。风过处,檐角悬着的铜铃悦耳动听。 方吟抱着玉淙立在院中,听竹叶在风里飒飒地响。 “我哥哥…曾经来过这里,对吗?” “嗯,就在去年初秋,他一早就在门口站到日落也不肯走,说定要求购一床琴。”沈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执着,还以为是琴友,却不想他竟全然不会抚琴…” 方吟听着听着,便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吟吟,再弹一次《酒狂》罢,我都许久没听你弹了。” “吟吟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你瞧,鸟儿都不舍得走了呢。” “等吟吟十六岁生日,哥哥要送你一份大礼,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就在几日前的金鸣驿之中,在爹娘去后短短数日,哥哥也倒在了血泊里,就在她的眼前,白衣被染得殷红,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可他还是努力地对着她笑,直到最后。 钦差黄大人手下的副使章豫知把呆愣在侧的她带出去,偷偷塞了一块出门令牌道:“你走吧,方姑娘。离开这里,离开锦州,听你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 要不是前一日刚偷听到锦州知府周大人与钦差大人商议隔日要烧了方府,她也许就真的离开锦州城了。 他们定是把府里本该抄了充入国库的值钱之物偷运出来,据为己有了。若非如此,又怎需一把火毁灭踪迹? 只是如今的她无依无靠,人微言轻,又能做些什么呢。 家中遭变以来,方吟看尽了人心薄凉与无奈。 知府周大人与爹爹多年共事,本以为情谊深厚,却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哥哥的好友周谨毅有心相帮,却被周大人关了起来;副使章大人好意将她与哥哥接到金鸣驿照拂,却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在钦差黄书贵的刀下而未敢发一言。 方吟晓得他们各为自己的谋算求生与有心无力,却忍不住心里冰冷。 从前十几年在父母和哥哥保护下安逸温暖的生活,好像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便觉严寒彻骨。 她对这世间的温暖与留恋,也只剩下这床琴了罢。 明音堂里,沈屹将玉淙小心地放在案台之上,卸去了断弦。 虚握的手轻扣琴面,发出清亮而厚的回响,正是他记忆中的那般,如金石坠玉。 “余安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方吟站在明音堂门口问。 “可以。”沈屹答道。 “表层的漆已经磨坏了,这划痕也有些深,已然伤及里层灰胎,若是单单补漆,怕是无法做到毫无痕迹。”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指给她看道,“你瞧,难得划痕的线条倒是还算流畅。我想,可磨去表层的全部清漆,在划痕缝隙里填入银丝,再重新上清漆封好。到时,银丝如水光涟涟,也合琴名中的流水之意。” 他想了想又道:“这工序倒是不复杂,只是繁复些,你若是愿意尝试,可以与我一起修。” “我…可以吗?”方吟眼中涌现欣喜的光。 “自然可以,等从裕都回来,我一步步教你可好?” “多谢先生。”她这大半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躬身谢道。 沈屹不防被她的笑晃了眼,心跳如鼓,忙垂下眼眸,等它渐渐慢下来。 “明日便要动身了,早点歇息吧。” 其实,就在早晨沈屹进城的时候,锦州城里的金鸣驿里还出了件大事。 这金鸣驿是专为朝廷派来地方办差的官员预备的下榻之处,处处堆金砌玉,豪奢无比。门口有看守的小吏,里面服侍的婢子也有百名之数。 暖阁里,厚厚蜀锦的帐幔边缘垂下银红的流苏,帐子四角装饰的金铃与流苏微微晃动,声音清脆悦耳。 忽然,帐幔被一只戴满扳指的肥手挑开,浑身红紫伤痕的少女被丢在地上,趴在那里轻咳两声,便没了气息。 “真是没劲,来人收拾了罢。”帐子里传来一个油腻慵懒的声音。 外面进来两人,悄然将少女裹在席里抬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闯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提刀少年。他二话不说撩开帐子,只一刀便将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了结在睡梦之中。 刀刃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厚重华丽的丝毯里,洇成一片暗红。 “周大人,令郎此番可算是闯了祸啊。” 钦差大人章豫知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笑得虽和煦,却声音冰冷道:“黄大人怎么说也是奉了皇命的钦差大人,又是本官的上级。如今这人说没就没了,叫本官如何与皇上交代?” “他根本不是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那个锦衣少年愤愤道。 旁边微微躬身、陪着笑脸的周知府剜了他一眼,低声呵道:“逆子,事情都尚未查清,你先莫要胡言。” “爹,有什么查不清的,吟吟的尸体不就躺在院中…” 章豫知摇头轻笑道:“周公子怕是看错了吧?据我所知,院中那位虽脸部被划伤了看不清样貌,却也只是个普通婢子罢了。” 周谨毅闻言怔了怔,气势也低了几分,道:“当真?那吟吟呢?” 周知府又瞪了他一眼,腰弯得更低,声音也有些抖:“此事全是误会。还请章大人高抬贵手,放过犬子。”说着说着渐渐低下去:“至于银钱方面,大人自是不必担心…” 静默了半刻。 章豫知终于缓缓开口:“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令郎正气凛然,又有勇有谋,我甚是欣赏。刚巧,我知道在裕都有个合适他的官位。若是周公子愿意前去任职,日后为我所用,自是一切好说。” “裕都离锦州城足有好几百里呢,我不去!” “你闭嘴!”周知府皱了眉急急呵斥,转头却又小心陪笑道:“章大人,您瞧,犬子年少冲动,若是没有人提点着,怕是又会闯出祸来。我怕…他承不起大人的抬爱。” 章豫知冷眼瞧着他,幽幽道:“谋害朝廷钦差,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令郎只怕是难逃一死。本官今日既然对你开了口,就有本事保下他,就看周大人愿不愿意了。” 良久,周知府闭了闭目,狠心道:“全听章大人安排。” “爹,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吟吟又下落不明,你叫我如何离开锦州?” “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下去。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快谢过章大人。” 周谨毅赌气般转头不语。 章豫知见状也不着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道:“周公子放心,我已经派了人护送方姑娘,她已安然无恙地离开锦州了。” 他又靠近一些,贴着周谨毅耳边小声道,“你如今还尚未有能力保护一个人,把她放在身边反而不安全。不如借此机会去临安闯一闯,若是日后功成名就了,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来接她。到那时,料谁也不敢说什么了。你说是也不是?” 一席话听下来,周谨毅眼神越发动摇,最后终于躬身一揖,拱手郑重道:“谨毅但凭章大人差遣。” “好!有魄力,不愧是本官看中的人。” “那犬子就劳烦章大人多多照应了。”周知府亦深深揖礼。 “好说好说。”章豫知笑得越发灿烂。 “这箱是远尘兄的衣物。这箱是给方姑娘的衣服,连夜托了布行帮忙赶制,若是有什么不足,你们到了裕都再添补罢。”陆之云道。 没想到他准备得如此周全,看着面前的马车和大小箱笼,方吟连忙道谢。 陆之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指着车尾牢牢绑好的长箱子,继续细细嘱咐道:“还有最重要的,三皇子的琴我找了木箱封起来,箱子里面的底和四壁都垫了厚厚的软垫,马车颠簸些应当也无妨。等到了三皇子府上,你们记得先调试一下再呈上去,免得琴走了音惹得殿下怪罪…” “好了好了,知道了,”沈屹听厌了他的絮叨,出声打断道,“我们出发吧。” 马车的车轮与石板路碰撞出“咕噜噜”的声音,慢慢走远了。 陆之云笑着轻舒了口气,摇头叹道:“远尘兄真是傻人有傻福,难道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他垂下的视线滑到自己腰间半旧的绣花荷包滞住,眉宇间立时染了郁色,仰起头似是在问上天,又像是在问自己,“我何时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呢?” 第4章 离锦州城约五百里远的裕都,是西蜀的都城,也是整个西蜀最繁华之地。 三皇子的府邸,就坐落在都城里最热闹的那片区域。 沈屹一递上名帖,候在门口的小厮就恭恭敬敬道:“余安先生里面请。” 待走进去,方吟倒是有些意外。 这皇子府的布局十分清雅端正,草木亭台也错落有致,颇有几分闹中取静之意。 “余安先生,请恕凌未曾远迎,失礼了。” 才到院中,便见一个面容极为俊朗男子疾步而来,玉冠束发,剑眉星目,行止间皇家气度尽显,端的是倜傥。 “见过三殿下。”沈屹敛裾回礼。方吟亦跟着福了福。 李凌稍稍注目于她,才微笑着转头问沈屹:“先生信上并未提及有人同行,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与我一起的方吟姑娘。” “如此,”沈屹不愿当她是随侍,所以说得模糊,只是李凌面上却未露一丝其他表情,继续明朗地笑道:“那我这就叫人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给方姑娘住。” “多谢三殿下。” 他忽然收了笑意,敛神郑重道:“这次冒昧地请先生来裕都,其实是有个人想见先生,她也是流珠泉真正的主人,不知先生可愿意一见?” 沈屹颔首道:“但凭殿下安排。” 半刻钟后,流珠泉被从马车上取来,放在雅室的紫檀琴桌上。 待调好音,沈屹起身让了位置给方吟,轻道:“你来试一曲吧。” 方吟仔细地浣过手,端坐琴前微微思索片刻。因着流珠泉这流水串珠的琴名,便抬手抚了曲《碧涧流泉》。 等到一曲结束,二人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年轻女子。 她生得极美,雪肤乌发,唇如熟透的樱桃。尤其是那双眼睛,盈盈欲语,目光潋滟如波,似是为曲子所感。那样轻倚在门边,身上的浅蓝色衣裙极素淡,并无多余花纹,但就是让人觉得清艳无比。 “这位是绮怜,”三皇子从她背后走出,柔声对她道:“这便是你想见的余安先生。” 女子进屋,轻轻俯身行了礼。 她唇角弯了弯,一抹笑意霎时如昙花盛放,方吟在一边都看呆了。 “她自嗓音损了便不再开口,还请二位见谅。”李凌道。 有婢女取来纸笔,绮怜落坐于桌边,皓腕轻悬提笔,沾了墨写道:这位姑娘的琴弹得真好,余安先生斫的这床琴也果然不凡,绮怜今日耳福得饱,多谢二位。 “绮怜姑娘客气了。”沈屹起身还礼。 她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可否在此多留几日?绮怜还想与先生探讨些琴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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