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音堂里静极了,隔着门窗都能听到檐角轻微晃动的风铃声。 方吟屏住呼吸在旁边看,不知不觉便凑得近了。 “好了…”沈屹终于镶完第一根,剪掉了多余的银丝。直起身时,不想正正撞上方吟,她一下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沈屹赶紧放下手里的工具,蹲下身问道:“没事吧?有没有摔疼?” 方吟抬眸摇摇头。 一阵风突然吹开了明音堂的门,卷起地上因打磨而积攒的细末,飘入了她的眼睛。她蹙起眉头,欲伸手去揉眼睛,却忘了因为跌倒,自己的手上沾了更多细渣。 “别用手碰,”他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我帮你。” 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皮,指尖的薄茧让触感更加清晰。他的脸凑近了些,稍稍撑开她的眼皮吹了口气,问道:“现在好了吗?” 方吟只觉得心跳声格外重,胡乱点点头,任他把自己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去关门…” 她逃也似地转身,走到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关上门回来。 修琴的工还要继续,沈屹却觉得怎么也集中不了。 他的眼前,全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 巴掌大的白皙脸蛋,门边照进的阳光里泛着微光的细小绒毛;鸦羽般的浓睫轻轻颤抖,指下肌肤微凉却细腻无比,还有浅浅抿着的小巧樱唇… 手里的银丝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还有镊子也是。 沈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先生,”方吟端了碗水来,递给他道:“等玉淙修好之后,我准备离开锦州。” 他听了心下一沉,还是接过碗来仰头饮尽,抹掉嘴角的水迹,尽量平静道:“你打算…去何处呢?” “还未确定,不过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西蜀。” 沈屹定定瞧着她。 “因为从前教我弹琴的老师曾说过,以后有机会定要出去看看。走过的地方多了,见过的世面多了,对人生的体会才能更深,琴音里的故事也就更打动人。” 她垂眸一笑,继续道:“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也没什么牵挂。唯有琴,于我是仅剩的牵绊了,我的余生,就与琴为伴也不错。” 想要开口留她的话转了几转,还是哽在他喉头无法说出。 又见方吟憧憬道:“我听闻北晋的都城建良有个玲珑乐坊,集了众多天下有名的乐师。我想着,就先去那里瞧瞧罢。” 沈屹终于开口,只是平和道:“那正巧了,陆之云有位故交,便在建良的玲珑乐坊。我回头让他写封信给你带着罢。” 她惊喜不已:“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先生。” 看着方吟的笑颜,沈屹压下心底莫名的涩意,微笑道:“剩下这根银丝未嵌,你过来试一试吧。” “好。”她笑着接过了银丝。 每日的明音堂里,两人一点点修复着琴,看着太阳从一边的窗户滑到另一边;日影转动,由暗变亮再归于暗,许多日便就这样过去了。 “沈先生,沈先生在吗?” 这天清早,有人在岳畔琴舍门口扣门。 “请稍等。”院内响起温润渺远的声音。 沈屹踏着青石板去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闻雁斋的小伙计。 “沈先生,好消息!”他举起手里的信,咧嘴道,“我们掌柜叫我赶紧来告诉你,你要找的谱子,又有信儿了!” 从裕都回来才不到半月。 这次间隔这么短,就有了残谱的下落。 沈屹拿着陆之云的手书,高兴之余也有些郁郁。因为这次的琴谱,居然在水乡吴国,距西蜀有数千里之遥,若要前去,单路上便要花月余。 而玉淙,昨天刚完成了最后一次髹漆。等到明日清漆彻底干透后,便可抛光完工了。 沈屹想起前些天与方吟的对话,慢慢捏紧了手里的信。 “先生,刚才是谁呢?” “是闻雁斋的小伙计,”沈屹把手里的信藏入袖中,转身道,“我去看一下,玉淙的漆干到什么程度了。” 方吟并未察觉,笑着点点头。 隔日午后,太阳藏到了薄云之中。 暖暖的风再次将檐角铜铃拨动之时,玉淙终于修好了。 沈屹取来一块真丝,将琴面的浮尘轻轻擦拭干净。蚕丝拧成的琴弦缓缓绷紧,五弦定音,然后由七弦开始一一将其他琴弦调准。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一般,阳光之下,琴面的几缕银丝如水波,潋滟于清浅的绿色之中,惊艳之感更胜从前。琴的音色也是清越如旧。 方吟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深深行礼,郑重道:“方吟谢过先生。” 她再起身时,泪已盈眶。 沈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无需多礼,来试一试吧。” 她擦掉眼泪坐下,抬手时指尖还在颤抖。待音符流出,便越发如倾泻的水瀑般畅然。 是与沈屹上次听到截然不同的《酒狂》。从低吟到高潮只有一瞬,就同三伏天蒸腾的热气里兜头浇下的雨,满满的都是清凉爽快之感。 之后,曲调一转,便换为了柔婉细腻的《龙朔操》。 方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弹起这曲。在那本《神奇秘谱》之中,注有它的旧名“昭君怨”。记载的曲调之中,虽无多幽怨含恨之意,却也不乏离别的伤感之情。是因为与沈屹的离别在即吗? 余音消散后,方吟习惯性地转头,但见院中并无鸟雀飞来,就微微诧异。 往日里,她若是弹琴弹得久了,便定会有鸟儿落在院中。 是自己许久未能好好练琴,琴艺疏忽退步了吗? 沈屹不知她心里的疑惑,只是想起《麟凤引》曲谱便心情分外复杂,垂着头思绪杂乱地坐在旁边听完了。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一个螺钿漆盒,递给了方吟。 “这是…?”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沉重,她抬眸瞧着他。 “陆兄写给他那位故交的手书,还有给你去北晋路上的盘缠。” 盒子里,竟有数百金之多。 “这…”她一时怔住。 “这些原本就是方公子当时多给的,扣去琴的工费与材料,余下这五百金,早就该物归原主。”他解释道。 方吟摇摇头,取出书信把盒子递还给沈屹,“先生,这我不能收。哥哥来找先生购琴,给了多少就是多少,怎能说是多给。且先生帮我修好玉淙,是多少银钱都换不来的,我又如何能再从先生这里收取任何东西呢。” “你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可好?” 她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巧的玉璧递给沈屹,然后从盒里取了一金道:“这是我身上仅剩值钱的东西了,就把它押给先生,借这一金罢。” 沈屹见她心意已定,也没再坚持。他收下玉壁,默默地去取来只崭新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把玉淙装了起来。 方吟这才小心地将书信收好。 此次一别,日后相隔万里,也许便再也无法相见了罢。 希望自己从小便佩着的玉壁能护着余安先生,就像一直以来护着自己那样。 她暗暗地想。 第7章 次日,沈屹起身的时候,太阳才微微露出山头,方吟已经离开了。 他习惯性地走进明音堂,却第一次觉得这堆得满满的工坊有些空。原本放着玉淙的桌上,也理所当然地空了。 毕竟还是缘浅罢,他摇头轻叹。她有她的路要走,而自己也有未竟的事等在前面。 吴国的那片残谱,也是时候该启程去瞧瞧了。 拥有残谱的那位,本也是西蜀人士,约莫三十年前去了东吴生活。他在信里提到收到一块放了千年的好木材,想请余安先生帮忙斫成琴。 于是,沈屹简单收拾了行囊,便轻装上路了。 出锦州往西行,当日便到了益州。天色将晚,沈屹找了间客栈住下。 银钩初升,天边的云翻卷流动,狂风四起,接连不断地呜咽着。 似乎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夜晚。 果然子夜刚过,沈屹便被楼下院子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 他迷朦中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窄缝向外看。凉风钻进来,人顿时清醒了些。 原来是一支商队进到了这客栈里歇脚,一群人正聚在后院,闹哄哄地忙着牵骡拴马、停车卸货。 “我们还要跟到何时?” “嘘——” “无妨,下面那么吵,我们又在屋顶,小声说话哪会有人听到。” 沈屹的耳力原就比常人出众些,又因斫琴调音多年,分辨细微的声音更是不在话下。此时,屋顶上突然传来的对话,便被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她到底是何人?章大人为何会对一个小姑娘的生死如此关心?” “大人的吩咐,我们从来都只有照做的份。你若继续这般好奇,怕是命不久矣。” “你又吓唬我。” “若她不去裕都还好,偏偏…” “可是,人家也没说要去裕都啊?” “你没听刚才她跟着的商队头头说,再有两日就能到裕都了吗?” “那斩草除根,今晚就在此将她解决了呗?” “嗯,你去门口把风,我从窗户翻进去。” 一阵悉悉簌簌之后,声音消失了。 沈屹这边早已没了睡意。虽不知此二人身份如何,又要对谁下手。但听他们这话里的意思,便是准备将一个人灭口,这怎能当作没听到袖手旁观。 他迅速披了件衣服,就轻手轻脚出了门。 客栈里面一片漆黑安静,院子里的声音依稀可闻。沈屹四周环视,果然见不远处有个房间的门口有个人影在晃动。 他集中生智,吹熄了蜡烛,抓起身边的一个花盆,顺手往前面楼梯口处丢去。 花盆顺着木楼梯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那门口的黑影一闪,被引得往楼梯那边去了。 沈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那房间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在黑暗的房中,隐约有个人站在床前,对床上躺着的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刹那间银光忽地闪过。听到身后的响动,手里的刀立刻就要落下。 顾不上多想,沈屹一个箭步冲过去,顺手举起旁边桌上长条状的物什,迎着那刀便挡了上去。只听一阵金石碰撞的乱响,手中之物仿佛被劈断了,另外半截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回音阵阵。声音因着大开的房门,彻底传遍了客栈。 “出什么事了?”客栈老板拾起花盆,向楼上扬声问道。 院中纷乱的声响亦瞬间静了下来。 黑衣人见惊动了众人,也不多留恋,立刻收了刀夺门而出,眨眼便没了踪影。 客栈老板与伙计端了蜡烛上来查看,又帮忙点上灯照亮了房间。 沈屹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却觉得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 旁边的桌子上整齐叠好的,是熟悉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此刻他手里握着的那半截之物,触手温润的漆面,浅绿中缕缕细细波光,可不正是日前才修好的玉淙。 “客官,这是发生了何事?”客栈老板问道。 “方才有人想要害这位…”沈屹转头见方吟作了男装打扮,便急急改了口,“这位公子,是两个黑衣人,不过我没有拦住,让他们跑了。” “我就说,刚刚看见一个黑影窜了出去,但那人应该是会些功夫,跑得极快。这会儿估计早就已经跑远了,这可怎么办啊?”伙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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