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吟见他专注投入,不忍打断,就默默地替他把灯都点上了。 “你用过饭了吗?”沈屹一边埋头修整,一边问道。 “还没有呢,”她将灯盏放在案台一角,答道,“方才有人送了饭菜来,我放在灶上温着了,想等先生忙完了一起吃。” 沈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全然深沉下来的天空,放下手里的刨子,拍掉自己身上的木屑,道:“走吧,先去吃饭。” 两日之后,桐木终于有了琴的形状。 接下来便是最繁复、也最重要的挖空槽腹,调整寻找最佳音色的这道工序。 开始的几日还算顺利,方吟每日都给他按时送水和饭菜。后来,他的状态却一日不如一日了,越发急迫烦躁。 沈屹渐渐失了沉稳的心,手里的工也停滞住了。 直到这天,沈屹把自己关在工坊里面,已足足有五日。 “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方吟送吃的给他时,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焦躁地捋了一把蓬乱的头发,低头不语。 案台上的面板已经雕琢成型,然而沈屹却还在不停地调整。 “可是找不到理想的音色?”她柔声问。 “嗯。”他皱着眉,点点头。 方吟低头思忖片刻,道:“先生何不出去走走呢?如今已临近盛夏,若去看看风景,听听鸟鸣声,或许能找到些灵感呢?” “修琴这事本就急迫,如今又滞住了,我还哪有时间出去呢?”他的语气很是不耐。 方吟不以为意,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细白的手指拨弄着一旁削下来的木卷。 过了片刻,她才轻声道:“我昨日闲来读了《诗经》,大雅卷阿里面有一句:凤凰鸣矣,与彼高岗。梧桐生矣,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她瞧着沈屹,浅浅笑着,“凤凰栖于梧桐木之上,鸣声悠扬。我想,如若以梧桐之心,化为凤凰之心,是不是就能找到这块桐木最好的声音了呢?” 沈屹抬起头来,眼眸里的灰暗渐渐散去。 “师父说过,斫琴,亦是斫心,这是最最要紧的。”他懊恼地揉了揉乱发,“这杂事一多,我的心乱了,又如何能将琴斫好。” 方吟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抿嘴笑道:“先生如今的模样,真比锦州城街上的那些小乞丐还要狼狈几分呢。” 沈屹的脸蓦地就红了,急忙起身讪讪道:“我去梳洗一下。” 说罢便疾步夺门而出。 方吟弯腰笑了一会儿,又替他将凌乱的工具整理好,才离开了工坊。 又过了几日,替换的面板终于完工了。 沈屹将琴坯绷上毛竹片制成的试音器来试,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月余的辛劳,总算是没有白费。这一步完成之后,修琴这事便算是成了大半了。 “余安先生在吗?” 这日一早,有队带刀的侍卫突然闯入院中,为首的那位绷着脸问道。 “是我。”沈屹听到声音,立时放了工具走出来。 “请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太后娘娘有请。” “可否请问,此番是为何事?”他问。 “无可奉告,去了便知。”对方冷然答道。 沈屹点点头,脱下身上满是木屑的罩衫,搭在一旁,弯腰拂掉衣摆处粘的一片碎屑。而后才直身而立,淡然道:“请带路吧。” “先生…”方吟急急追了出来,面上全是担忧。 沈屹倒是平静,对她微微一笑,柔声宽慰:“无妨,就是去面见太后娘娘而已,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就回。若是有需要,你还是去寻韦大人便可。” 他转身,与那队侍卫同去了。 方吟站在原地,心却仿佛被高高悬起,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果然,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沈屹还是没有回来。 只有下午的时候,曾来了个宫廷内官打扮的人找沈屹,却奇怪地顾左右而言他,还不顾方吟的拦阻,坚持去工坊看了一圈才走掉了。 方吟独自在院子里,等到实在坐不住了,便起来去找韦大人。 “方姑娘请在此稍等,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还未回呢。” 刚来临安时见过的那个小黄门给她端来了一杯清茶,乖乖巧巧道。 “你可知韦大人为何事出去的?” 小黄门摇摇头。 “那你知道余安先生去了太后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他还是摇摇头。 方吟无奈,只得坐下等着。 第二杯茶快喝尽了的时候,有个穿内官服饰的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他满脸的焦急,都顾不上喘匀一口气,就连连道:“出事了,韦大人和余安先生被太后下狱了。” 方吟手里的杯子一滑,咕噜噜滚到桌边,小半杯残茶也泼撒了出来。 第9章 慈安宫里,一副水晶与各色宝石串成的珠帘,隔断了沈屹的视线。 珠帘后,锦衣华服的女子,坐在高大的包金雕花木椅上,繁复沉重的赤金坠宝石凤冠下面,一张精心描画的脸虽看得出保养得宜,眼角却也不可避免地爬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他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还是没想出,如何给哀家一个解释吗?”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沈屹垂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时辰之前,他被侍卫带到了慈安宫。 太后见了他,也流露出不亚于韦大人初见他的惊讶。 “你是…余安先生?”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余安先生不可能如此年轻啊…哀家在二十多年前,就听过余安先生之名,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回太后,才满二十五岁。” “那你来给哀家解释解释?” 沈屹心下暗暗发愁,生怕若回答不当,惹怒了太后。如果这样的话,那不光是他和韦大人,连方吟怕是都逃不了罪责。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太后,我姓沈名屹。余安,原本是我师父的名号。” 珠帘后面的人,仿佛还在等着他继续说。 沈屹斟酌着词句,又开口道:“我自小便跟着师父学琴,后来,我家里出了事,师父就干脆收养了我,也把他斫琴的本事,都尽数教与了我。可是,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除了这余安先生的虚名,什么也没留下。初初几年,西蜀冒名之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将这名号几乎要毁掉,我才不得不承了这虚名。” 太后听完,蹙着的眉头松了松。 “那如今,可有你师父的下落了?” 他将头埋得更低,缓缓地摇头。 “莫要担心,余安先生也算是哀家未曾谋面的故人,哀家会差人替你寻一寻。” “多谢太后。”他俯伏在地,感激道。 “来人,赐座。”太后的声音变得温软许多,“先生此次来临安,所为何事啊?” 沈屹敛裾坐下,恭敬答道:“韦大人请我来为他斫一床琴。” “管着乐器库的韦石全?” “正是。” “说来,他也是与哀家一同来这临安城的老人了。当年带了床琴和不少乐器来,都交给他管着,那时候哀家总是隔日就要取来琴,弹一曲《秋苑捣衣》。如今上了年纪越发疏懒,倒是有几年未曾想起过他了。” “也是韦大人尽职尽责,太后才放心交托于他。” “是啊。” 正说着话,有宫女前来通报:“太后娘娘,乐器库副管事赵元德求见。” 沈屹看着来的这人,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 赵元德生得一副尖嘴猴腮之相,虽恭敬地弓着腰,一双小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 他一进来就扑通跪下,俯在地上尖声哭道:“太后娘娘,奴才知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不敢欺瞒太后,只求太后娘娘救奴才一命罢。” 太后蹙了眉道:“何事?” “是韦管事,他竟然私下指使人将太后娘娘的琴给拆了!” 太后递了个眼色,旁边伺候的女官威严地开口:“你莫要哭了,细细禀来。” 赵元德跪坐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脸,道:“一个多月前,我无意中撞见韦管事差人取走了太后娘娘的那床鹤舞晴空,便心里生疑,偷偷跟了过去察看。发现他在乐器库房后面的院子作了一个工坊,里面放了好多工具,都是用来制琴的。后来那院子就有人把守,说是西蜀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斫琴师在里面住着,不得擅入。直到刚才,我才找到借口溜进去。这才发现,太后娘娘的鹤舞晴空就在里面,已然被他们拆了!” 他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韦管事是正管事,官职高奴才一等。奴才怕惹怒了他会被灭口,也不敢多言,只得来找太后做主。他定是看太后娘娘许久未想起这琴,生出了异心,想要偷偷换掉琴上那些值钱的物件…” “好了好了。”太后听得厌烦,摆摆手让他闭嘴。 “去请韦管事来。”她对旁边道。 身边的女官立时领命去了。 “沈先生,刚刚他说的那床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皱着眉头问。 沈屹心里一惊,忙起身跪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连落根针怕是也清晰可闻。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娘娘,韦管事到了。”女官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难熬的寂静。 沈屹稍稍松了口气。 韦石全走进来,瞧见地上跪着的沈屹和赵元德,心知不妙,二话不说也赶紧跪下。 “人都到齐了,你们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罢。” 韦石全看了眼沈屹,道:“此事全是奴才之责,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于余安先生。奴才听到余安先生盛名,才大老远请他来斫琴。” 赵元德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你有何意见,不妨直说出来。”韦石全冷冷道。 “韦管事真是仗义。不知从何处请来这样一个骗子,蒙蔽太后娘娘,又合伙将鹤舞晴空拆了,是想偷偷弄出宫去卖钱是吗?”赵元德一改方才的唯唯诺诺,话中满是尖酸。 “你莫要血口喷人。余安先生之名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你当太后娘娘好骗是么?鹤舞晴空是娘娘当年从西蜀带来东吴的琴,就是余安先生亲手斫的。”他瞥了一眼沈屹,“太后娘娘都来东吴近三十年了,他那时怕是还未出生吧?” 韦石全一时无言以对。 沈屹方才已将事情全然告知于太后,此刻便给韦石全递了个眼色,让他安心。 太后果然悠悠开口道:“此事哀家已知晓,乃是有些内情。” 赵元德见状又换上哭腔,喊道:“太后娘娘莫要被他们骗了啊。韦管事说请余安先生来时,不是说要制新琴的吗?如今又为何会牵扯上鹤舞晴空?” 这句倒是戳到了要害。 所以,太后听完,又紧了眉头,面上也渐渐浮起疑惑来。 “回禀太后,”韦石全见此事被他这样一搅和已然乱成一团,心道不能再继续欺瞒,遂闭了闭眼道,“奴才该死,其实此事全因奴才失职而起。都是库房保管不当,以致鹤舞晴空快要被虫蛀空了才被发现。奴才怕太后娘娘责罚,就想着偷偷请来余安先生将琴修好。请太后降罪于奴才,莫要牵连余安先生。” 沈屹在旁边听着,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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