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笑答:“十分精彩。” 覃娘看了一眼陆之云,并没想着搭理他。 陆之云却笑着凑了过去,“坊主这些日子排曲儿辛苦了,累不累啊?要不快些回去歇息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他凑得很近,覃娘的脸蓦地红了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便逃也似的走了。 “陆兄若是真心喜爱她,不如早些说出来。”沈屹将两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望着覃娘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道。 陆之云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却飞快转移了话题,“我们再不快些,方姑娘就走远了。” 二人匆匆自玲珑坊的后门出去。安静的街巷中,果然有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停在那里。 而马车边,隐约可见那纤细柔弱的身影站在那里。 沈屹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去唤她。 突然暗淡的灯火光中,他们看清了她对面那位颇清瘦俊逸的男子。男子笑着微微倾身向她,又贴近她耳边说了什么,举止看着极亲密的样子。 陆之云见势不妙,连忙拽住了沈屹道:“这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回吧。” 沈屹却是也瞧见了这一幕,登时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正出神间,方吟就上了马车,消失在了夜幕中。 夜风带着丝初夏的微弱暑气,将他的心吹得有些烦躁。 “时辰不早了,我明日再去找她罢。”沈屹轻轻说完,就也转身回去了。 第60章 入了夜,建良城里华灯初上。 街上的酒肆茶楼依然人来人往,热闹地喧哗着,与白日里不相上下。 玲珑坊高处的灯影里,那两人却安静地相对而坐,久久不言。 陆之云难得的脸上没了笑意,他给沈屹倒了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这酒是从南方运来的竹叶青,在素白的瓷杯里呈现浅浅的碧色,竟与玉淙如出一辙。沈屹望着杯中酒,一时出了神。 “你知道我为何把琴斋叫做闻雁么?”陆之云开口。 少顷,又自顾道:“前朝有位诗人写过一首思乡的诗,便叫闻雁。我很喜欢来着。” 沈屹抬眼看他,“你如今不是已经归了故里,还会思乡么?” “如今我才知道,思乡其实不是思物,乃是思人。” 陆之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解?” “我在西蜀的时候,念着北晋的酒,念着北晋的饭,念着北晋的人,只当是心中该有着这些隔了千里的思念,该担着这思念带来的苦涩;可等我回来了,吃着北晋的饭,喝着北晋的酒,却依然放不下那人,思念得心中苦涩。” 他又倒了杯酒,似是有无尽愁绪,“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做不成什么大事,活到现在了都一事无成。若不是当初爹娘给我留了些银钱,我怕是早就饿死了。而她,年纪轻轻便能撑起这么大一个乐坊,在音乐上又极有天赋,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不论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我都没有勇气面对这份不平等的感情。只是现今,我却也没有了离开的勇气。” 沈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拈了酒杯,缓缓道:“你说的是覃娘么?” 陆之云不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有件事情,你肯定也不晓得。”沈屹挑了挑眉道。 “是什么?”陆之云搁下杯子。 “她其实根本不是我的下属,所谓听我安排也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沈屹将杯子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她是我堂姐,正经的南越嫡公主。” 陆之云瞪大了眼睛,下巴都要惊掉了:“什么?” “当年南越大乱,她才十五岁。因着不喜欢宫里束手束脚的生活,就趁着她父亲四处消灭乱党、收复朝廷之时,孤身一人逃了出来。我这次来,就是受了叔父嘱托,劝她回去的。” “怪不得,”陆之云叹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衣着破烂,灰头土脸的像个乞丐。原来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陆兄,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看人也是从来不看此人是否有钱,或者是否身居高位。她若真的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当年根本就不会逃出来。” 陆之云垂眸,陷入了深思。 良久,他又倒了杯酒仰头饮尽,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 见他如此,沈屹的心情也被影响,莫名其妙地低落了起来。 二人就这样开始像憋着劲比拼般,你一杯,我一杯,桌上的酒便一壶一壶地空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坊主,”承文拉着覃娘过来,在门口站住了,“你快进去劝劝罢。” 他推开一道门缝给她看,焦急道:“给他们下酒的小菜一筷子都未动,光是喝酒了。喝的又急又猛,拦都拦不住。” 覃娘往里看了一眼,蹙了眉,“承文你把世子带到隔壁去歇息,剩下的我来收拾。” 说罢,便推门而入。 桌边,那两人还在喝着。只是已经开始眼神涣散,动作也变得缓慢。举杯的时候,连带着酒也洒出许多,倒进嘴里的少之又少。 承文架起沈屹,将他带出了房间。 而陆之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覃娘过去推了推他,“哎,你还能走吗?”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去倒茶。 刚刚转过头,便听“扑通”一声,陆之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倒在地上。 他一下子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磕到哪里?”覃娘丢下茶壶,赶紧过去看他。 陆之云摇头,眼睛迷蒙地睁开,入目是玄色的衣袍,不带一丝花纹。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想看清自己面前这人的脸,却在目光还未到达的时候,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星月散去,日头初升。 阳光自雕花的窗棂照进房间里,撒满窗边的整个矮榻。 陆之云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起身他便觉得头痛欲裂,于是赶紧抬手去捂住自己的头。 手举到了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条纯黑色的宽带子,无花也无刺绣。这玲珑坊里,除了覃娘,还有谁会用这样的带子束腰? “啊——”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陆之云吓得将手里的腰带一扔,赶紧转头去看。 离自己躺着的矮榻几步外,床上沈屹也揉着额头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皱着眉头问。 “还是在玲珑坊里吧,”陆之云答道,“喝得太多,我都不记得后面发生什么了。估计是昨夜喝完就直接睡在了这里。” 目光转了个弯,沈屹一眼便看到了他身边的黑色腰带,“你手边的那个,不是覃娘的腰带么?” 陆之云立时从榻上弹起,跑得远远的,“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哎,”沈屹不再管他,起身揉着脑袋,开门唤道:“承文。” 一个时辰之后。 离玲珑坊约莫两条街远的一处小院,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在门前停住了。 陆之云和沈屹从马车上下来时,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昨夜饮了太多的酒,到现在两人还是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步子虚浮如踏云中。 “远尘兄,昨日看到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晓。”陆之云已经不知第几次地絮絮道,“我发誓,自回了建良,就从来没见过方姑娘还与其他男子有过密切的往来…” 沈屹停下脚步,剜了他一眼。 陆之云赶紧吓得噤了声。良久,才又忍不住悄声道:“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跟覃娘解释腰带的事吧。”沈屹拍了拍他,推门进了院子。 陆之云听到“腰带”两字后一惊,拍着脑门,转头便走,“我已经把你带到了,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急急回到了玲珑坊,头件事就是赶紧去找覃娘。 “覃娘,这是你的腰…腰带,我…我真的不是…昨晚…我…我喝醉…全都记不得了。”他颤抖着手捏了腰带,结结巴巴将一句话说得如那摔在地上的酥糖般细碎。 悠然坐在那里的玄衣女子,将宽大的袖子整了整,慢条斯理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陆之云连连点头。 “那好,”她清浅一笑,“这个我也就不用还你了。” 她将手从袖口伸出来,只见那细长白净的手上,是一只半旧的绣花荷包。正是陆之云在西蜀时,日常佩在腰间的那枚。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他惊道。 覃娘轻轻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片泛黄的纸,起身念道,“今欠陆掌柜一份搭救恩情,来日若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 那是二人初次相遇之后,覃娘写给陆之云的欠条。 “这…这当初只是戏言…戏言而已。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写下来,也是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兑现。”陆之云又开始结巴起来了。 “若是,我想兑现呢?”她走近几步,微微仰了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不喜欢欠帐,反正早晚都要还的,不如早些还了,你意下如何?” “我…这…我…”他不知是惊是喜,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覃娘笑着将那欠条团成一团,随手扔到地上。然后拽着陆之云的领口,垫脚吻了上去。 今日阳光正好,风也正好,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清风吹进小院,带起院里的紫阳花团团簇簇地摇晃着。 方吟将玉淙取来放在窗边的琴桌上,正准备弹首曲子打发时间。 忽而,门口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除了陆之云,再没有人知道她住在此处。但陆之云又从来不会敲门敲得如此温和。 “谁啊?”方吟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的男子身着银袍,头戴玉冠,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便愣在了那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终于垂眸转身,却只是淡淡留下这样一句。冷淡而又疏离。 沈屹抬脚迈进门去,反手就将那两片门合上了。 方吟转头,见他突然地逼近,下意识就赶紧退了几步。 他却不依不饶,继续把她逼到了琴桌前。 直到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玉淙的琴弦,发出一阵清脆带有余韵的乱响,二人凌乱的脚步才都停了下来。 “多年不见,没想到琴师竟过得如此春风得意啊。” “什么意思?” “昨夜玲珑坊后门,那个与你在马车前温柔低语的男子,是谁啊?” 越发靠近,呼吸相融之时,他的声音也变得越发酥麻入耳,一字一句,简简单单便撤去她所有的冷漠与疏离。 “我不认识那人…”她喃喃道。 “是么?”他轻笑,“素不相识便能如此亲密?” 她抬眸,眼中带着惊愕冷不丁地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哪里亲密了?他说自己喜欢听琴,又见我从玲珑坊里出来,便想向我打听几位乐师而已。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她的话音未落,他的唇就贴了上来,温柔却滚烫灼热,一寸寸地将她点燃。舌尖与唇齿交缠着,如火焰般炽热。 压抑已久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如洪水般凶猛而来,将二人深深淹没。 良久,她才轻轻推开他,喘息道:“我真的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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