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觉得一颗心脆弱无比,似乎能听到它慢慢地冻结成冰后,一丝丝摒裂的声音。自从她打过他的耳光,就再也不能镇定地面对他了。面上没有什么,内心总是漂浮着一缕歉意和痛楚。她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对他说声抱歉或者弥补他的,没想到时间如梭,万物瞬变,意外来得这么勿忙。 他就这样失踪了。死了?失踪了?被敌人抓住杀死深埋?或者是他身负重伤逃回了京城不再回来了?其中最可能的就是他死了。她却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 明前觉得头晕沉沉的,又开始绞痛了。像刀绞火燎般的痛,越想越痛苦越虚弱越不堪。 即使是他活着也好啊。他死里逃生,远远地避开凶险的北疆;像陈虎成将军一样身负重伤放弃了职责返回京城也好;如果他能改变圣意救下公主娶了公主皆大欢喜也好;甚至是他换个身份,另外娶妻荫子,享受着荣华富贵长命百岁也很好……她还能听到他的讯息,知道他好端端地活着。就是不要在二十岁正青春年少、带着满腔的深情厚意、死在了远离中原的甘兰山顶!带着她打他耳光的痛苦记忆,掷还他家传之宝的冷酷绝情,带着敌人对他的构陷污蔑而死。太悲情了。 她愿他顺应天年而老死,也不愿他横遭意外而暴亡。她愿他没有功名利禄得平庸而死,也不愿他被构陷污杀的惨烈而死。前者谓之善终,后者谓之横折。 她不能容忍他如此死去…… 他却轻而易举地消失了,死去了,被掩埋在某个荒凉地方。连块墓碑也没有……她欠下了他大笔的人情与债,令她到死也还不清。这不是令她遗憾终生吗?不是逼她心胆俱裂吗?她已经撑不起了。 就是幡然醒悟到这点,才会受惊,才会虚弱,才会生重病。才会如此痛苦,才会痛定思痛心更痛。 在这个甘兰山鸿泸寺佛殿的百尊佛相,千盏油灯照耀下,每一点灯火都仿佛化成了使她痛不欲生的痛。明前潸然泪下。 她抱紧双肩,忍住满身的虚弱与剧痛,像个孩子似的在佛殿里大哭着。在这个悄无人声的佛殿,在全知全能大慈悲的神佛面前。她哭得肝肠寸断,痛彻心肺,似乎想借着这场大哭把满心的痛苦、纠结都哭出来,把霍然惊觉的感情和虚弱都哭走。这样子才能在以后的人生里假装坚强地活下去,再也不会伤心流泪。 看守佛殿的老僧骇了一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骇然道:“你病得很重,再加上这么大痛大悲,会引出大病的。我去请大夫……” 明前急忙抓住老僧的僧袍,脸上露出了悲痛欲绝的神色,哭着说:“我没病,我没病。” “别惊动了这寺里的大夫和人们,我没生病!”她一脸哀求地看着老僧人,眼含热泪,哽噎难言,又不得不说:“生病也得看时候的。有些人能生病,有些人不能生病。有些时候也能生病,有些时候不行……我就不能在这里生病,在这个时间地方里……我没有任何理由生病病倒。这不符常理。这个车队已经够麻烦了,每个人都痛恨着别人痛恨着自己,就不要再多事了!” 老僧恍悟着沉默了。 明前哭着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她只能用两只手紧紧捂着脸,泪水还疯狂得从指缝里涌出来。她哭着说:“我只是哭一下就好了,哭一下就好。我只是……太虚弱了……” 第136章 千里走单骑(四) 荒漠。天空飞沙走石,刚才好端端的丽日晴天忽然昏暗了,变成了一片黄腾腾的混沌世界。人们在荒漠里睁不开眼,辨不出方向,像陷入了一个黄沙地狱。 风沙中,一队如蚂蚁般蹒跚独行的商队披着一身沙尘,奔向了荒漠里的城镇。前方出现了小城镇,商队松了口气,快马加鞭得赶在大风暴前进了城镇。 荒漠小镇很简陋,外面是黄土砌成的土垛子围墙,镇子里是各种灰扑扑的泥土屋和草房,中间有仅有的小街,停驻着南来北往的旅人和商队。这是“雁北大荒漠”里常见的连接北疆与内地古道的小镇。 小镇里还有间客栈,进出的都是客商旅人。客栈的门面矮小,两层楼房。石头筑得房屋,木撑的房梁,破旧又结实。楼上是住店客房,楼下是食饭的酒馆。内有十几张方桌,一名貌美妇人在当炉卖酒,几名伙计招呼着进门避风沙的旅人,年迈的客栈老板靠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漫天风沙中,一匹汗出如浆的黑马冲进了小镇,冲到客栈前。风尘仆仆的骑士彪形大汉跳下马背,大步流星地跑进客栈。不待招呼,就奔向客栈墙角放的一排酒坛子。抢过了一坛酒,拍碎了酒坛泥封,双臂举起,对着大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客栈里的客人们看呆了。 这时候,客栈门又咣当得开了,走进了一个穿书生袍的飘飘若仙的美少年。长相比大姑娘还秀气,但是脸色泛白,浑身摇晃得像随时会倒下,手里还提着一柄细长的弧刀,悠悠然地走进来,独占了一个桌子。把伙计送上的一壶茶一饮而尽,才向伙计笑了笑。 门外,一匹淡金色的神骏大马被牵到了黑马旁边,伙计们把两匹马拉到一处擦汗喂料饮水照顾着。 魁梧大汉面色狰狞地变了几变,把手里的大酒坛子往地上一摔,抽出军刀劈进了木桌。大喝道:“滚!都滚出去。”一时间满客栈的人蜂拥逃散了。老板、酒女和伙计们也吓得躲进了厨房。 魁梧大汉脚步不稳地走到美少年对面,坐下,把大刀砰得丢在方桌上,拧眉瞪目地大声道:“好,佩服!我算服了你。姓崔的,我们追出来两天,打了七、八场架,还分不出胜负。你原来就受了重伤,再打下去肯定比我早送命的。你不怕死吗?你还要追吗?像你这样玩命的朝廷鹰犬,老子还是头一回见。” 一脸病容的美少年微微笑了:“既然我们都知道打下去两败俱伤,就不如坐下来谈谈。再打下去,你也活不了。我会一直追着你,身后带着大队的锦衣卫和北方军,你逃不出北疆边界。” 魁梧大汉傲慢至极地点点头:“好!我叫萧五,萧君吾。出身是边疆平民,多年前因为穷困潦倒活不下去才投奔的鞑靼人。如今我吃饱喝足有了银子保了明君,不会再降回明朝了。你别想套我的话,如果你想打探些消息,我们就一句换一句!你对你也很感兴趣。否则我宁愿跟你打到两败俱伤,也不会回答你的。我答完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你不能再追我。” 面色苍白的美少年慎重想了想,笑道:“好,我同意。我也敬佩你是条‘孤胆闯中原’的勇猛汉子,我们就有问有答交个朋友。我姓崔,催命的半边崔,悲天悯人的悯。承蒙天子厚爱在皇上驾前做个御前侍卫。萧大爷是鞑靼的南院、还是北院属下?” “崔?这个姓可不是大明的门阀贵族。你凭什么当上二品锦衣卫指挥使?就凭一张小白脸吗?皇帝老头有怪癖?” 崔悯佯装听不懂他的粗话,笑了:“我与我的家族名声不显,这辈子也从未到过北疆。你没有听说也正常。” 两个人竟然放下刀剑,化敌为友,坐在了荒漠小镇的破客栈里侃侃而谈了。客栈老板和伙计们松了口气,赶快溜出后门避开了。 萧五性格豪迈,话语也坦荡。既然说与对方谈,就放下军刀,向柜台扔过去了一绽银子。又打开了一坛好酒,给崔悯倒了一碗,之后双手举着坛子大口地喝酒:“渴死老子了。真痛快。你这人真能打,能跟我打了个平手。我算服了你!我萧五是个寻常的鞑靼百夫长,划归南院属下。但我加入的是个很弱小队伍,很难得到南院兵饷,我就带着兄弟们进关抢点财物。今年大军不北伐,借点钱粮好过冬。狼不吃羊就得饿死,你莫说我们不仁义。” 崔悯坦然道:“我能理解,但在战场上我们还是仇敌,绝不允许你们抢掳。这么说你不是来刺杀公主、小梁王的?” 萧五气盖云天地笑了:“鞑靼国早就悬金千斤,收买梁王父子的人头。车队里乍一见,我也想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小梁王很厉害,杀不了他。现在轮到我问了。”他瞪起眼睛,厉声喝道;“那个有钱女人是公主?你陪着公主来北疆干什么?礼佛显圣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有一肚子迷团想要问对方,也顾不得先说话被对方偷窥到秘密了。 崔悯紧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半响才一笑:“公主是来西北礼佛的。她遇到了神佛显圣,我这种凡夫俗子怎么能明白?你该问神佛不该问我。嘿,你前晚回甘兰寺想做什么?” “哼,汉人真奸诈。我夜探甘兰寺是发现了小梁王在寺庙埋伏下圈套,还假装成我们鞑靼人干的。就忍不住来看看热闹。”他惊奇地道:“他在设计陷害你。他为什么要杀你?你们知道了他想谋反?” 崔悯心念一动。这人还不知道小梁王已发现了撤藩密令。他嘴角微翘了:“大明的几位藩王都在窥视龙位,路人皆知。梁王父子如果没有野心就怪了。这些都是朝廷大事,轮不到你我操心。” 萧五“呸”了一口,阴狠地笑道:“那么皇帝老头儿和朝廷清官、太监们就容忍他们了?这不对啊,他们该想法子除掉梁王父子才是。现在与鞑靼和谈,也是为了腾出手对付梁王父子吧。” 崔悯心惊,这人好通透的大局观:“萧五爷,我敬你一杯。你智勇双全、勇贯三军,小弟也很佩服你。你这等人才必然受到南院大王的重用?” 萧五冷笑了:“大王麾下千军万马,我这种小人物不入他的眼。所以军机战状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我鞑靼大军往西到斡罗思,往北到中亚诸国,往南到大明朝都所向披靡,鲜有对手。呵呵,令崔先生失望了。对了小梁王为什么要杀你?你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他?”他坚持着一问换一问。 “一位藩王想杀皇上的亲信是不需要理由的。”崔悯见套不出话有点失望。他不经意地伸手摸摸左脸颊。 萧五瞪视着他,目光闪烁。忽然放声狂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哦哦,我知道了!是为了女人吧?哈哈哈,没想到崔小兄弟这样文武双全风流潇洒的贵公子也会为了女人拼命。你抢他的女人了?哈哈哈哈真蠢!真是年轻幼稚,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不会为女人们玩命了。”他想起了那个月夜松林下来搅局的秀丽少女:“那个女人长相还不错,就是太冷淡了,有点阴阳怪气的不好捉摸。崔小兄弟你被她勾住了魂,就昏头昏脑地去跟藩王拼命了。这样可不好!你被骗了!女人就是喜欢看着男人们为她们打架,男人们越拼命她们就越高兴!” 她不是。 崔悯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转过目光,喝了杯酒。真奇怪,姜折桂说得不错,一块打过架、拼过生死、喝过酒、聊过女人的男人就会成为朋友。现在萧五和他坐在酒馆里谈起女人来,还真是唾沫翻飞,兴高采烈。像两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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