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很宽敞,烛光如豆,门外的狂风吹进了房屋,烛火摇曳着,把人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于秀姑端坐在大厅的圆桌前,淡定地泡着茶。她放下茶,轻轻柔柔地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落水?跟小雨有关系吗?” 一走进这个房间,明前仿佛卸下了浑身重担。这一天险象环生,她苦苦得撑到现在。直到此刻一颗惊涛骇浪般的心才渐渐平息,止住了浑身战栗。 明前看着老师,笑容变得软弱无比。她眼睛微潮,按捺住翻腾的心情,仔细回想了下才慎重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背对着山路,面向着山涧溪流。回头就看见了小雨跑向我,在我面前滑了一跤,要摔下河了。我急忙站起来转身扶她,她却滑倒了,避开了我的搀扶。我却用力过猛得栽向了右边,摔下了山涧……没有人碰我或者拉我,是我主动地去扶小雨,不小心落水的。” 于秀姑目光阴郁,捏住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原来如此。确实可能是件意外。你是怎么想的?” 明前的心微微跳着,摇摇头。她心底其实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想法,但她不敢再想了。她害怕想得太多太清楚了,就会心碎梦碎了。这如果是场意外,对所有人都好,没有人需要负责任。如果不是场意外,就是个最大的凶险了。是有人在故意设圈套,利用了她的主动搀扶在害她。利用了她的善意在杀她。 ——这种阴毒心计,连想想都会骇得人汗湿脊背、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相看一眼,都隐隐得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心中微凉。 明前打起精神,脸上露出微笑,甚至露出了个甜甜的小酒窝:“这是个意外吧。我没有看出小雨有什么奇怪举动。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急着去扶她。反而把自己带下了水。真没用,让老师担心了。” 于秀姑深深得看她一眼:“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我不该一个人呆在山涧旁,不该轻易信任陌生人。” “对。女子处身立世,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市井,不管是单身还是有家庭,都要极端地爱惜自己。以自己为最重,才能过得好。古人常说‘逢人只出三分心,遇事先寻后退路’,就是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使自己陷入困局里。你走得太冒失了,浑然忘了这世间原本是‘四面楚歌’,结果使自己陷进了困境。幸好,崔悯还知道要点脸,追上来补救。你没事真是太幸运了。” 明前知道老师性子清冷,能这样坦言告诫已经是最大的关怀了。 于先生轻声说:“但这种幸运,只会有一不会有二。不要指望别人会永远帮你。尤其像你这样经历奇特的女子。幼年时被拐骗先错了一步,以后如果再行错,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这世上对女人的道德要求,要比对男人苛刻百倍千倍。你没有机会再犯错了。” “那么,你来找我要说的重要事是什么?”于先生涉入主题。 范明前稳定了下情绪。她犹豫着抬起头刚要说话,忽然,她眼光一凝,发现一向整洁爱美的于秀姑,一头青黑如黛的长发鬓边,出现了几丝白发。明前猛然截住了话,目光不明地看着于先生。心里惊觉,于先生也有近四十岁了,她也老了。明前顿时心中绞痛。怎么办?崔悯就在几重殿落之外。她不能说,一说就会连累了于先生,她也答应过父亲范勉不告诉任何人。但是此刻不说出来,就再没有一丝解救他的机会了。她得借助于先生的力量。 人生就是场赌博,必须在某个关键时间押下赌注。 明前暗下决心,咬紧牙关,仔细地将“范勉伐宦”的事讲述给了于老师。于秀姑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这种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可比一起疑似的“凶杀案”要凶残多了。动辄就是诛连成千上万人,抄家灭门的大事。甚至会引起国土分裂、改朝换代等大事。她的先人于太师就在前朝官至顶峰威风了一辈子,却在八十高龄的时候在党派之争中落马,到了抄家灭门全族流放的地步。从当朝太师沦落到阶下囚,一日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后来小皇帝吃了大亏,为帝师平反。但于家还是衰落了。她深深了解官场剧斗的后果,范家……这可不是好兆头。 但是,她的眼神清澄,瘦弱的身子挺得笔直,没有被吓倒,淡淡问:“你打算怎么做?” 明前瞧着她略带病容的憔悴的脸,有些心疼。但她狠狠心说:“我想来想去,如今能做的就是静候着祸事发生。父亲讨伐太监出事后,根椐事态发展再应对。父亲曾赠送我一大笔钱,做嫁妆。我打算以钱买命。等父亲讨宦入狱后,托人打点贿赂,把父亲赎买出来。虽然他犯下的事很严重,会激怒皇上和大太监。但是钱可通神,买不到忠贞之士,能买到朝廷中的摇摆人士和贪婪人士。我们能买通他们为父亲说好话脱罪。官职家产什么的不用肖想,只要保住父亲的一条命就足矣。” 于秀姑立刻露出赞赏的眼神,点头说:“对,这是一个好办法。我在京城走动多年,几乎认识全京城的官宦名门。我愿意帮你联系清流士林。请张首辅和王尚书等人出面,他们都是清流一脉,会为同道说话。让言官们上书造舆论抢下他的命,之后再花重金去贿赂,买通那些中间的骑墙派大臣,甚至是……”她的声音一顿。 “甚至是宦党一派!”明前斩钉截铁地接道:“甚至是太监和依附他们的大臣们。只有买通他们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这事。” 于秀姑脸上现出又惊又莫名的面容,足足盯了明前半晌:“……你比我敢想敢做多了。” 明前脸上露出了羞惭和痛苦之色。脸颊火烫,泪湿眼睫,低着头愧不敢当:“我对不起父亲和于老师,你们都想把我教成忠贞忠义的烈女,我却长成了这般的市侩模样,内心肮脏……连我自己想想,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为了自己父亲的性命,竟想与父亲的政敌做交易,违背他一生的政见和追求。去收买他的仇人保下他的命。父亲如果知道了也会恨我吧。” 她羞愧地哭了:“父亲曾亲口说过我不是个忠贞仁义的烈女!如果能做个忠义烈女能救回父亲一命,我一定会做个天底下最忠厚仁义的烈女。可是,可是做烈女救不了父亲的命,我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东西呢?它救不了我父女二人的命。” 于秀姑露出同情之色,拍拍她的手背,没责备她。只是温柔又严厉地说:“……明前,你以后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不,绝不。”明前眼里露出坚决,摇头说:“绝不后悔。父亲是我此生最亲的亲人,虽然小时候失散,但七年来的相处他对我爱如珍宝。他个性清高,满腔书生意气,为国为民愿意牺牲自己。正是我心里钦佩的大英雄人物。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呢?而现在的天下局势是太监势大,皇帝帮偏架,他讨伐宦党的做法只是螳臂当车,白白断送了自己性命。这对他不公平。” 她孩子气地落泪了:“这世上该死的坏人这么多,都没死。为什么要轮到他去死呢?他不该死,我也绝不允许他白白去死的。” 半晌,于秀姑才神色黯淡地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就按照你的心愿去做吧。否则我觉得你也不会心安的。老师会帮你的。” 她立刻低下头盘算起来:“清流不必说,涉及党派之争,肯定都会为你的父亲摇旗助阵。中间派里我可以拉到中原地区的三位布政使司,还有毅亲王他们,他们于公于私都对范丞相有好感。太监宦党里,御马大太监刘诲不行,刚愎自用,人品低劣。宁浩石倒是难得的温和人。”她多年来在京城和地方上的豪门官宦家教书,对朝堂局势和各位大臣的品格、关系和政治倾向都很了解。是干这种勾连之事的不二人选。 她一面排列着可用的名单,一面还问明前:“这次与你同行的益阳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也许能影响到太后皇上。可以拉扰,但不要去收买,反而会招人怀疑嫉恨坏了事。对了,崔悯可信吗?掌印大太监伍怀德唯一的义子,是伍怀德的心尖子。你和他渊源极深,有没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信。心思如海猜不透。”明前摇头。她犹豫了下,又扁扁嘴:“他跟公主有一腿。” 于秀姑不悦地看她一眼,这孩子从哪儿学来的脏话?“有一腿”也太难听了。她忽略过去:“有些人能直接站我们这边,有些人就得出钱买。我替你进京城坐镇在事态中心,等得祸事发生,我们就出手一试。” 她忽然惊讶地说:“你刚才说,这笔巨款可是你的嫁妆!你拿出来买命,还怎么成亲嫁人?” 明前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绝望的神色。她摇摇头,目光凄然,心意悲凉:“命都快没了,还提什么成亲呢。再说了如果对方是因为钱才愿意娶我的。这样的婚事,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于秀姑也脸色凄凉。这孩子还是一派天真烂漫啊。她还以为这年月还有不在乎金钱的婚姻,这世间还真的有那种纯洁无瑕的爱情……太天真了,血淋淋的现实会让她撞得头破血流的。她压下满腹心事为爱徒谋划着:“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嫁小梁王了?” “嫁。为什么不嫁?”明前用手指背擦擦泪珠,眼睛因为泪水浸过而显得格外的清澈明亮,仰起头,坦率地说:“一来这是我父母的心愿。二是与小梁王早就定下婚约,双方父母同意,门当户对,年龄相当,是最好的结婚对象。三是对方手握重兵,在北疆俨然一国之主,足以威慑住朝庭和宦党太监们。为什么不嫁呢?”她昂然地说:“我既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妄自菲薄。即使我手里没有嫁妆没钱,我还是清流丞相的女儿,是大明朝最忠君爱国的忠良之后。这身份,这七年教养,足以匹配藩王了。我也会努力做好这个角色,不使对方蒙羞……如果,如果对方不能慧眼识明珠,不愿相娶,那是他的损失,而非我的。” “好!说得好。”于秀姑也振奋了下,脱口赞扬道:“说得很对。明珠蒙尘,也为明珠。不挑剔名声金钱的人才为真心人。如果他不识明珠,你也不必识他为君。如果他识得明珠,你才可以识他为君。” * * * 话说到这里,大局已经定下。明前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薄薄的小包。里面是一叠薄如蝉翼的,用特殊丝线纸制成的银票。她推到于秀姑面前:“这里是四百万两银票,全托付给老师了。” 于秀姑深吸了口气。脸色都变了。她想到是笔巨款,却没想到数额如此巨大。这大概就是江南世范和汝南王家的大部分浮财了吧。她觉得背心渗出了一层汗,脑子里急促得转着各种念头。半晌苦笑了:“你的胆子真大。怎么能轻易拿出来这么多的巨款,想考验人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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