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般美姿容、淑性情的人物,实在难得,本宫阅人无数尚且难舍, 何况西宫那位,新婚不到半年就守了寡。你若仍思本宫知遇之恩,就去帮本宫做一件事。” 她要将他献给太后, 为自己谋人丁税的优容宽待。 赵景庶心中极不情愿, 可是她的命令, 向来没有置喙的余地。于是在大长公主的安排下,赵景庶走了王化吉的路子入宫,今日跟随西宫供奉官前来觐见明熹太后。 福宁宫西宫宏伟富丽,宫人严容敕礼, 非公主府可比。赵景庶在廊下垂首等了半晌, 终于有宫人请他入室,绕过浮光流影的高大座屏,赵景庶闻见一阵淡淡的香气,似瑞龙脑却比瑞龙脑更清明, 正是江逾白亲手调理的篆香。 赵景庶看见一截精绣着纹路的裙角,忙跪地俯身, 行礼问安。他的声音是练过的,从前大长公主最爱听他读书念经。 然而座上之人的声音更加澄澈, 泠泠如泉:“抬起头来。” 他依言平身,望见一张清妍明丽的芙蓉面,似是新濯洗过,眼角眉梢仍沾着水气,虽是年轻含笑,然目光冷清含威,教人不敢轻视放肆。 与她比案而坐的是当朝丞相,年初他从北金归来时,赵景庶曾跟随长公主,从茶楼窗口远远眺望过。长公主常夸赵景庶生得好,说他“若无祁家郎,玉冠永京城”。今日近处见了祁家郎,赵景庶暗暗自比,才知不仅逊于容貌,更弱在气度。 就连引荐他入西宫的江供奉官,也是新柳姿容、诗书气质,望之清新宜人。 赵景庶心中默默苦笑,他被派来以色惑主,一入此室却如鱼目入珠匣,黯然失色,又怎可能得太后青眼? 不过这样也好,他就能回公主府去,依旧侍奉在大长公主身侧。 上首太后却轻笑道:“瞧着有几分乖巧,倒是不惹人生厌。” 祁令瞻声色冷淡:“你瞧着他哪里好,眼睛还是鼻子,割下来便是。” 赵景庶闻言肩膀微颤,听太后道:“你别吓他。逾白,先将人安置到前殿去,看看他会做些什么。” 江逾白应了声是,又将他引出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此番觐见前后不过一刻钟,却叫赵景庶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走出去被清风一吹,只觉得衣服都被薄汗黏在了背上。 西宫里,照微重又低头摆弄起棋枰上的残局,见祁令瞻三分不满七分质问地盯着她,忍俊不禁地捧起了茶。 “好哥哥,你是明珠在前,我看那瓦砾做什么,刚才我还当你是做戏,原来你是真上心了!” “我上心什么了?”祁令瞻不认,又在棋盘上堵了她一道,“我只是不赞同你把王化吉送的人留在身边,你想做什么?” 照微眨眨眼,“我没想做什么呀,王化吉向我示好,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必急匆匆地打他的脸。他绕着我出主意,就会少注意些你的动作,我这是在帮你。” 祁令瞻皮笑肉不笑,“这么说,你收了他送的人,我还得谢谢你。” 照微扬眉:“不必客气!” 她将赵景庶留在身边,寻常召见过几回,只是静坐着说话,并没有别的意图。赵景庶揣摩着她的喜好,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使她动心,自觉有负大长公主的嘱托,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有时他甚至觉得,太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跳梁小丑。 转眼到了六月底,天气热得动辄生汗,皇上和太后要前往浔州行宫避暑,除了保证宫廷与朝廷基本运转的官员外,许多内侍女官、朝廷重臣也要一同前往。 赵景庶没想到太后会特意点他的名字,且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见他被日头晒得靥红生汗,竟恩准他登上凤辇伴驾。 二十八抬的凤辇宽敞舒适,垂幔中四置冰盆,太后端坐其间,无汗无尘,与他周身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锦春女官朝他递上一册道经,问他:“会读吗?” 赵景庶连忙捧过,“会。” 他读经的声音娓娓动听,偶尔抬眼觑向上首,却见那彩绣辉煌的娘娘正望着远天的晴空出神。 照微指间无意识地捻着衣上的流苏,正琢磨着到了行宫之后的安排。 自她留赵景庶在福宁宫后,定国公、硕国公等人见此招有戏,也纷纷托了关系往福宁宫里塞人。照微让江逾白和锦春一起掌眼,每家挑了一两个人留下,此次去行宫避暑,特意带上了他们。 这些人里,赵景庶仍得独一份的“恩宠”。 她知道这些贵戚此番行径是先礼后兵,先向她献男宠作敬酒,倘她仍不肯在人丁税上放过他们,他们就会反手参她帏薄不修,私德有亏,甚至以此为契机,怂恿武炎帝,逼迫她撤帘还政。 毕竟她特意叫江逾白向王化吉放了一份要黜减的名录,眼见着要大难临头,他们必然会有动作。 照微心中默默想,只杀一个王化吉有什么意思,她特意在此事上费了心机,要拔就拔一串,好好在朝中震荡一番,趁机将碍眼的钉子全都拔掉。 长宁帝的尸骨都凉透了,竟还有人敢妄图拿捏她。 行宫落地,李遂安置在梦得宫,照微则住进了月徊宫,身边仍旧是锦春、锦秋与江逾白侍奉,将随行的侍宠安排在月徊宫的东偏殿,神骁卫等安排在西偏殿。 休息过后,照微派锦春去请祁令瞻来小坐,锦春却很快孤零零地跑回来,小声转述祁令瞻的话:“祁大人说,月徊宫太热闹,没有他落脚的地儿,他就不过来了,等何时浊气没这么重了,他再来拜会娘娘。” 照微躺在贵妃椅上,摇摇晃晃地发笑:“本宫就知道他会小心眼。” 不过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把祁令瞻气到不来看她,她才能放心施展自己的计划。 她将锦春与江逾白叫到跟前,仔细嘱托之后的事:“今夜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叫他们各自使出十二分本事来热闹,本宫要彻夜不休。明日本宫若是头疼,就暂不视朝了,只把折子递进来便是,叫那赵景庶来给本宫侍药。” 她的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那药,你可准备妥当了?” 江逾白仍想劝她:“娘娘,是药三分毒……” “不过三分而已,本宫受得住。” 江逾白便不说话了,虽仍不赞同,到底没有违逆她。 祁令瞻没有赴照微的约,除了吃醋生气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次跟来行宫的侍从里,发现了几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熟人。 当年他为调查容郁青死亡一事曾孤身潜入玄铁山匪窝,与谢愈手下的匪寇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这些匪寇为了押容郁青去白马寺,受吕光诚等的逼迫,四散寥落,没想到竟突然出现在行宫的侍从队里。 他着人去打探一番,得知这几个人是王化吉请进宫给皇上表演戏法的江湖杂百技,皇上没看够,缠着要将他们带到行宫来。 祁令瞻抓了一个人,拒了照微的约,如今正关了门悄悄审问。 “我与你们谢老大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你们潜入宫中到底是为什么,如今老实交代,咱们还有商榷的余地,否则我将你们的身份宣扬出去,你们还得死第二回 。” 那匪寇有恃无恐地说道:“你如今是大官,就不怕你们侯府通匪的名声传出去吗?” 祁令瞻不以为意,“家父已经过世,些许身后名罢了。” 那匪寇听了这话却是一哂,嘲讽似的,“谢老大果然没猜错,就凭你们这薄凉的性子,就算人没死,你们也要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人给弄死。” “什么叫就算人没死?”祁令瞻声音微冷,“把话说清楚些。” 匪寇嗤笑不言。 祁令瞻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想杀王化吉,我可以助你们,也可以把你们的踪迹捅到王化吉面前,怎么选,端看你配不配合。” 匪寇微惊,又故作平静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向我打探目的?” “如今是我在审你!”祁令瞻微微拔高了声调,“谢愈在哪儿?我要见他!” 因前不久与江逾白在宫外有过交情,此番谢愈特意派了几个脸生的兄弟入宫,因报仇心切,却把祁令瞻这茬给疏忽了,没想到他记性那么好,堂堂丞相竟然还会注意到几个变戏法的杂百技。 在那匪寇的联络下,祁令瞻借故离开行宫几日,回永京与谢愈碰面。 他这一走,照微更是肆无忌惮放开了手脚,第二日便称夜里受了风寒,轮流召那群年轻俊秀的男宠为她侍药,当然,最频繁召见的还是赵景庶。 赵景庶手里端着药碗,缓缓以勺搅拌,直到药的温度适宜,然后跪呈给太后,并提前准备好清口的蜜煎。 照微笑吟吟将那碗药喝干净,从四方盘里拣了一颗蜜衣梅含进嘴里,也不嚼,只慢慢逗弄着。 她问赵景庶:“你从前也是这样给山阳大长公主侍药的吗?既然这么周全,她为何不要你了?” 听她点破自己身份,赵景庶脸色一白,“娘娘,我没有……” “本宫换个问法吧。”照微将玉碗搁下,含笑问他:“倘若你一定会死,愿不愿意为旧主换一份清白?”
第100章 樊花楼的雅间里, 祁令瞻与谢愈对桌而坐,这的确是两人都未曾设想的情形。 满桌精致佳肴,杜康好酒, 谢愈故作毫不在乎的姿态,吃得满嘴流油,祁令瞻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搁下筷子看着他,耐心正在逐渐消失。 “你从吕光诚手里脱身以后,到底去了哪里?” “西州。” “听说西州更换了新城门, 门上嵌了一对铜狮头,你见到了吗?” “唔,”谢愈喝了口茶, “修得还不错。” “我方才在骗你, 西州没有修城门。”祁令瞻声音微寒, “你根本就没去西州。” 被人戳穿,谢愈面上也毫无羞赧之色,只是笑道:“你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当年也不至于办那种蠢事。” 祁令瞻敲了敲铜酒壶, “谢回川, 我没有时间听你胡扯,也没有心思与你叙旧,我今日来是与你谈条件的,你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我替你杀了王化吉。” 谢愈冷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杀王化吉?二十年前西州的惨祸, 也有他在仁帝面前进谗的一份功劳,你杀他, 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祁令瞻道:“我不认天经地义,我只认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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