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了,服侍本宫沐浴更衣,将逾白叫到茶室来。” 此时中天未明,远际虽泛鱼肚白, 夜心仍有星辰闪烁。 得知祁相留宿西宫后,江逾白一夜未得安眠, 锦春来寻他时,他正枯坐在窗前, 摩挲着腕间的菩提手串,熬红了眼。锦春说明来意,江逾白微愣,蓦然站起身来问道:“可是娘娘受委屈了?” “什么委屈?”锦春笑着拍了拍他,“快去吧,别胡思乱想。” 江逾白沿回廊穿过中庭,来到茶室,照微坐在茶案前,新沐过的发间尚有湿气未干,散披在肩上,像一袭质地柔软的玄袍。 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福宁宫之前,可曾认识王化吉?” 江逾白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眼睛,回答道:“王都知是两朝内侍官长,奴婢在徇安道洒扫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只是身份低微,并无私交。” “来福宁宫后呢?” “去年年终,王都知曾以同僚之名向奴婢赠金百两,奴婢没有收。” 照微笑了,“为何不收?” 江逾白不解她意,说道:“娘娘平日的赏赐,已足够奴婢衣食富足,奴婢不敢对不义之财有非分之想。” “下回他再遣人给你送钱,你就收着。” 照微捧起茶碗,懒散地刮着茶沫,说完又改了主意:“罢了,等他求你,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两天找件私事去求他,佯装叫他拿住把柄,取得他的信任。” 江逾白问:“娘娘是打算整治王都知吗?” “是他想学赵高,想学十常侍。”照微冷冷一哂,“本宫容不得犯上作乱的奴才。” “犯上”这个词令江逾白垂了眼,低低道:“奴婢明白,会尽快办好这件事。” 照微在想她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江逾白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 兄长不想让她插手王化吉的事,但她不愿作壁上观,反倒觉得他才是该置身事外的那个人。他一个外朝丞相,想要惩治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无非是搜集他在宫外作乱的证据,叫手底下的言官上本参他。奏本经过中书省到她手里,与她直接向王化吉发难并无太大区别,折腾这一番,不过是为了把她摘出去而已。 可她偏偏想要插手此事。好教皇上明白,她做他的母亲,不止是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也要教导他、弼正他。 江逾白很快就寻了件事求到了王化吉面前。 “……去年定窑贡上来一对白釉净水瓶,因火候独特,瓶身烧出了彩虹纹,十分难得。当时这对瓶子分送东西两宫,一只呈了太后娘娘,一只呈给了陛下。娘娘不礼佛,所以只看了一眼便叫人收入库房,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又要我找出来……王都知,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求到您老人家面前。” 江逾白与王化吉一站一坐,他的表情谦恭而窘迫。 王化吉了然地笑笑:“太后那只净水瓶,恐怕已不在宫里头了吧?” “早就卖到琉球国去了,”江逾白叹气,“太后娘娘少赏赐,又御下严苛,禁止我们收外头的钱,我管着娘娘的库房,有了这个得钱的法子,难免管不住自己,叫都知见笑了。” 王化吉态度和蔼:“哪里见笑,都是自己人。正巧皇上把那净水瓶赏了我,就在我房中,你稍等片刻,我着人去取。” 江逾白喜不自胜地拜谢道:“多谢都知救我!” 王化吉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年纪轻轻就能得太后青眼,确实前途无量,只是咱们做奴才的,没有根不说,还极易树大招风。前朝递个弹劾的折子,咱们就得扒层皮,要想在这宫里头活下去,得学会互相扶持,能帮你的人越多,你的皮就越厚,你如此,咱家也是如此。” 江逾白抱着净水瓶,面上现出一点薄红,小声道:“多谢都知教诲,从前是我不懂事,您这回救了我的命,若您不嫌弃,我愿意拜您为干爹。” “哎呀,折寿啦,你年纪虽小,辈分却高,不合适不合适。”王化吉笑着摆手。 他当然愿意拉拢江逾白,却不愿意他们的关系叫别人知晓,什么干爹干儿子都是嘴上便宜,为这点好处折去一份人情,不值当。 江逾白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佛,恭敬呈给王化吉。他说:“这块玉佛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旁人也见过,都知道是我的东西,现今赠给都知您,以后您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遣人将这玉佛拿给我,我一定帮忙。” 王化吉十分满意地接过玉佛,笑眯了眼:“赶明儿我送个更好的玉佛给你!” 江逾白留下这质押物后便抱着净水瓶走了,回宫向照微复命,照微听罢点点头,拾起那净水瓶把玩一番,叫他折了两支荷花放进去,摆在读书练字的案头上。 祁令瞻走进来时,江逾白正给瓶中荷花剪枝换水,照微一边翻着手里的折子,一边与江逾白聊王化吉这两日的动静。 抬眼看见祁令瞻,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一止,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照微对江逾白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不用侍奉。” 江逾白应了声是,躬身往外退,与祁令瞻错肩而过时,向他行了个揖礼,腕间的菩提手串从祁令瞻面前一晃而过。 祁令瞻走向照微,隔着一张窄案,伸手拨弄荷花盛开的花瓣,温文尔雅地含笑问她:“要么以后臣进门之前,先请人向娘娘通禀一声?” 面上是笑的,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每每见他这副表情,照微的心跳微微加快,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发怵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擎起荷花让他闻一闻这香气,想插科打诨过去,祁令瞻偏不放她,俯身抬起她的下颌,目光冷淡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一边咬她,一边去摧残那荷花,将花瓣撕得满案都是。 许久后松开她,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的齿痕,对她说道:“家里的栀子花开了,香气更浓,明天我让平彦给你送几支来。” 照微问他:“你明天不来寻我了吗?” 他低声如清水击玉:“娘娘的宫室太小,容不下许多人团簇,既然有人来陪你,便无须我来了。” 照微仰面瞧着他,“你又吃逾白的醋啦?” “岂敢。” 照微简单解释道:“我也不是天天待他亲近,只是近来有事情要交代他。” 祁令瞻等着她说是什么事,却见她抿着嘴唇眨了眨眼,一副无可奉告的态度。 祁令瞻没有感到安慰,反而觉得心里更堵,缓缓道:“与你有关的事,有什么是他能做而我做不了的?照微,这是第二回 了,再有下次,我可真要生气了。” 一共就两件事,回回都被他碰上,也真是不巧。 照微两颗黑眼珠一转,说:“是叫他找人帮我修一修我的虎头金弹弓,如此玩物丧志的事,总是要低调些。” 祁令瞻声音冷淡:“扯谎罪加一等。” 照微:“……” 太知根知底也不是好事。 见他气得拂袖要走,照微隔案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急忙道:“不是说事不过三吗,这才两回,怎么就生气了?” 她如此理直气壮,险些将祁令瞻气笑了。 照微灵活地从奏折堆叠的桌案上翻过去,沿着他的袖子攀上他的胳膊,见四外无人,撒娇似的搂住他,“哥哥好”、“好哥哥”地叠声喊个不停。 祁令瞻欲抽身而不能,只觉得半边身体都发麻。 见他虽不说话,脸色却柔和许多,情知这招好用,照微便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当然只喜欢哥哥,但是也要有自己的秘密,哥哥从前不也如此么,父亲和舅舅的事瞒着我,与北金的秘密条款也瞒着我。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伤心,怕我冲动,如今我也一样啊,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这番话竟然叫祁令瞻哑口无言,他紧紧盯着她,发现她的眼神澄澈温和,毫无奚落的意味。 “所以你若是因此而生气,实在没有道理,若是因为吃逾白的醋……” 她单手勾住他的腰带,踮起脚来主动吻他,含笑的声音从交缠的唇齿间泄出:“既有皓月明,何羡萤火光?” 桌案微微一晃,那净水瓶险些跌下去。照微抬手扶稳,揽在她腰间的力道收紧。 “你错了,微微。” 他说:“皓月明是我的,萤火光也是我的。从前欺瞒你、推拒你,皆是我因自大而做下的错事,如今我才明白,自己根本见不得你分给别的男人一点好脸色,尤其是那些得了你一点好处,就想得寸进尺的人。” 他又想起了江逾白腕上那串莲花菩提手串。 只是话说得太过,他也怕她烦,遂收敛心绪没有提,静静享受这忙里偷闲的一时亲密。 自那之后数日,照微恍惚觉得祁令瞻和江逾白在她宫里不期而遇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将其归结为运气不好,却不知这两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暗自较劲。 江逾白上赶着为她研墨、奉茶,亲力亲为一切琐碎之事。照微以为他是闲不住太无聊,将张知寻来讨她欢心的一只翠头鹦鹉赏给了他。 那鹦鹉头上的羽毛是翠色,身上的羽毛是红色,两翅深靛,华美而高傲,偏不肯学说一句人话。 江逾白教了两日无果后,在庭院中打开笼子,将它放飞了。 祁令瞻正瞧见这一幕,微风拂动江逾白的竹青色的袖袍,浅金色的日头在他秀逸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柔光,他手里仍高举着空荡荡的鸟笼,远望着鹦鹉消失不见的方向,像一支守着笼子的翠竹、一棵孟春时新绿的柳树。 他站在廊下出声问道:“既然不舍,为何还要放走?” “我困于宫闱,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配她的。” 江逾白回身望向祁令瞻,谦和从容一揖,“但我也希望她不必受任何人的困锁和强迫,自由地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第98章 沈怀书站在祁令瞻面前, 垂眼盯着搁在梨花案角的戒尺,态度温顺,默默不语。他的目光向上一抬, 就能看见祁令瞻手里捏着的纸张,正是他为武炎帝代写的课业。 在代他抄写《隆中对》之前,沈怀书还曾帮他摹过字帖、写过文章。 “能特意练出如此相似的一手字的人, 又怎会疏漏到在讳笔上露马脚。”祁令瞻声音淡淡,打量着沈怀书,“既然一开始未拒绝陛下, 缘何又突然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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