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保住了太子,也保住了祁家。 李遂拜完,照微再拜,宗庙祭祀之礼成。轺车仪队归往皇宫,诏书布告天下,自此,大周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二月初,天气回暖,宫苑里的山茶花隐约含苞,东南风吹入宫室,乱翻案上文书。 照微处理了一些琐事,搁笔起身,锦春捧来浸过玫瑰露的帕子为她擦手,询问她是否要用些茶点,更衣休憩。 “坐得久了,是有些乏。” 照微阖目,感受柔软的棉帕贴在脸上,采于玫瑰花瓣的朝露清而不腻,芳香沁人,有醒神明目之效。 “皇上眼下在做什么?” 锦秋刚从宫外回来,答道:“陛下今日的经筵刚结束,眼下仍在延和殿中,由杜指挥使陪侍。” 杜指挥使即是杜思逐,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正式接手了殿前司,护卫宫廷内外。这不是个省力气的活,何况有祁令瞻盯着,杜思逐一个月来脚未沾地,虽值宿宫中,竟再未见过照微。 照微刚好有事找他,取下脸上的帕子,“走,去延和殿看看。” 延和殿里,杜思逐正教李遂打五禽戏,杨叙时恰好也在,从旁指点,三人时而摆做虎形、时而摆做鹿形。这对五岁的幼童而言,实在是比晦涩难通的经论有意思,李遂笑得露出了牙齿,待看见远远走来的照微,忙又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母后万安。”当着外人的面,李遂已习惯了喊照微为母亲。 另外二人也各自见礼,照微令其平身,含笑对杜思逐道:“一晃十五年,你如今教小孩子,还是只会五禽戏这一套,没点新鲜的吗?” 杜思逐尴尬地轻咳两声,“娘娘见笑了,臣其实还会教剑术和擒拿,只是陛下还小,应先强健体魄。” 照微转头问李遂:“皇上觉得杜指挥使如何?” “杜指挥使很好,朕……朕甚悦之。”李遂靠到照微身边,偷偷抓她的袖子,问道:“母后从前认识指挥使吗?” 他是个敏感细心的孩子,听见“十五年前”,在心里默默猜测两人是旧相识。 照微也不瞒他,说道:“本宫幼时在西州,和都指挥使一起抓过鱼,捕过鸟,本宫的弹弓是他教的。” 李遂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杜思逐见机说道:“弹弓只能玩闹,臣近几年琢磨出了一种马上弓弩,可单手连发三支,十丈之内力可破甲。若娘娘感兴趣,臣可献丑请娘娘一试。” 照微当然感兴趣,也深知十丈破甲的威力,当即双眼一亮,“此弓弩现下在何处?” 杜思逐道:“在臣值房里,臣现在派人去取。” 弓弩重逾十斤,两个内侍小心将其抬到照微面前。照微单手擎起弓弩端详,因这两年疏于练武,也颇觉几分吃力。何况那弩身虽是木制的,但关节紧要处都覆了精铁,以防止被箭矢的冲击力震破。 照微跃跃欲试,吩咐锦春:“去摆几个橘子,本宫要试试手。” 祁令瞻走在延和宫外回廊里,远远就听见叫好的呼声。他辨认出杜思逐的声音,问同行的张知:“冯士闻管殿前司时,也如此清闲自在么?” 张知笑道:“许是军营里待久了,尚不习惯宫中规矩。” 祁令瞻不置可否,待转过廊角,隔着假山堆石,看见一袭玄紫宫衣的照微正高抬弓弩瞄准木桩上的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她挺拔如竹,绚丽繁复的宫装愈衬她明丽出尘之姿。她聚精会神盯着橘子,一箭中鹄,第二箭射空,正疑惑时,杜思逐上前,伸手轻扶她的胳膊,为她调整姿势。 他说:“弓弩有后坐力,且三箭安装的位置不同,娘娘每射出一支,就要根据距离调整半寸到一寸……眼下离目标有五丈远,约偏离这么多即可。” 照微按照他的指使调整弓弩的方向,屏息之间第三支箭矢射出,五丈开外的橘子闻声而破,被箭矢贯穿,一同钉入其后的木板中。 李遂也忍不住起身叫好,照微得意地收了弓弩,嘉奖了杜思逐几句,转头却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廊下,不声不响,不知来了多久。 “兄长!”照微朝他招了招手。 祁令瞻沿着行廊缓步走过去,压下眸中的寒郁,一板一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李遂重新坐端正,稚声道:“舅舅请起。” 他一来,方才呼喝叫好的奴婢们都敛了声息,不敢再造次,就连杜思逐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想被挑什么错处。 唯有照微十分高兴,让杜思逐继续教李遂五禽戏,邀祁令瞻往亭中/共坐饮茶。 两盏热茶饮罢,照微仍兴致未减,对祁令瞻道:“那弓弩威力十足,我平常射箭有八分力,如今能使出十二分。倘此物能改造入军中,我大周马军必有无坚不摧之势。” 祁令瞻不言,抬手为她续上茶水,待她喘息平静后说道:“此弓弩不止耗费精铁,更须精通锻铁的匠人,天长日久才能造一架,其成本之高,不啻于铁骑一身精甲。” 照微说:“我知道,眼下军中缺钱,军饷尚不能按时发放,遑论此种精密战器。但你我如今身居此位,只要敢想,终有可期之日。” 她说,你我。 自入宫至现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祁令瞻面上平静无澜,心绪却乱了几乱,变了又变。 他明知如此这般是在犯错,却忍不住回味她自然而然的亲密举动,并自欺欺人将其误解为另一重旖旎。 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茶水倾洒,濡湿手衣,温热的触感沿着指间慢慢往心中蔓延。 照微忙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蹙眉,神情似是难以忍受,不免有几分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手腕疼?我叫杨叙时过来给你看看……” “无妨,只是天气转暖,伤口复生。是好事,不必担心。” 他接过帕子擦手,闻到了其上玫瑰露的香气,和她方才俯身时的余香相同,下意识抬目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下眼帘。 心猿意马,隐有脱缰之势。 他一边慢慢揉按手腕,一边暗恼自己的定力,兀自在外冷静大半个月,一见了她,却比从前更难克制。 他本该少见她,可他不来宫中,难道放任杜思逐犯上惑君吗? “手给我,”照微朝他伸出手,“我向杨医正请教过,我来帮你按按。” 祁令瞻望着她纤长红润的指节,心中的纠结在她这轻飘飘一句话中,顷刻化为齑粉。
第28章 照微肩上的伤是为苦肉计, 当时瞧着吓人,而今已经基本无碍。 杨叙时为她换药时,对她保养的效果颇为满意, 两相对比,不免又将祁令瞻拉出来抱怨一番。 “参知若有娘娘一半自珍自重,也不至于时常端个水都哆嗦。我教他少执笔, 多温敷,他许是听岔了,偏要颠倒干, 回回见他的书僮倚在廊下逗蚂蚁,我专门给他调配的热敷药袋,消用速度如同鸡啄米、狗舔面, 不疼到他夜里睡不着, 他是不记得用的。” 杨叙时让照微时常劝他, 照微闻言乐道:“本宫劝他?他只当是小孩偷穿大人鞋,不会走先踱上了。依本宫看,你也少费口舌,任他疼狠了, 就知道听话了。” 只是风凉话好说, 真要狠心看他疼,照微也做不到。 杨叙时教了她几招纾解的法子,从小臂的穴位一直按到指端,十指二十八节, 每一寸都能揉开经脉,缓解麻木。 如今照微握着祁令瞻的手, 正一边凝神回忆杨叙时所教,一边慢慢下手。 祁令瞻转头去看湖边的李遂与杜思逐, 他的耳目清明,心却波澜难静。柔软的指腹按在他腕间,因找不准穴位而四处摩挲,祁令瞻缓缓阖目,想起《道德经》中一句话: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是教人以无欲的心态观望外界,以有欲的心态反视自身。 他本有拒绝她的余地,可以克己复礼,避而远之。但或许他本质并非君子,被折磨至极后,反生出一探究竟的勇气。他将手递给她,也是想试试,心中的妄念究竟能无耻到何种地步,他有没有一丝可能……控制它,遏制它。 一如他对待自己的双手,既要疼,就疼到极致,触到极限之后,反而变得不再可怕,渐渐习惯于此。 那他是否也能习惯对照微的情愫,与之安然共存? 指尖渐渐不再麻木冰冷,随着她的揉按,暖意沿着经脉流动,伴之而生的,还有骨肉中不可抑制的酥痒。 十指连心,一切血热,都会在心里化作吞噬理智的绮念。 初时祁令瞻尚能默然强撑,直到那血热涌往别处,腹下的反应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负隅顽抗的颜面上。 他突然反扣住照微的手,臂上青筋突现,听见照微抽气,又猛然缩回。 照微紧张问道:“是不是按错地方,弄疼你了?” 祁令瞻以手掩面,默然许久,低声道:“庸医害人,还是算了。” “怎么说话呢!”照微不服气,“我找锦春试过了,她没喊疼,你一个郎君,难道比姑娘还娇贵?” 她说着又要重来,祁令瞻不敢再让她近身,妥协里竟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是,怪我娇贵,不敢再劳娘娘大驾,你让我消停些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敷药。” 照微悻悻收手,自顾自斟茶饮茶。 祁令瞻冷静了片刻,这才与她说明入宫的来意,从怀中取出一份章奏递给她。 看见封题,照微双目一亮,“是舅舅呈来的,如何,他赚到钱了?” 祁令瞻说:“舅舅去年年初到两淮,年底往朝廷交了第一笔银子,共计三百万两,正好够荆湖路驻军所欠薪俸。当时我在荆湖路任宣抚使,直接拦下了这笔钱,用在军中,这才安抚住荆湖军,得了人心,才能调动骑兵回京勤王。” 照微沉思后说道:“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正是朝堂混乱的时候,未顾及此事,如今看来却有大问题。三司与户部都是姚党在把控,布粮转运官商虽是天子亲设,也要受两部辖制,舅舅这三百万给你挪用了去,他如何向两部交的差?” “此事不必担忧,”祁令瞻云淡风轻道,“对外只说是被抢了,兵怒如匪,三百万银两一入荆湖路即被驻军截下,反正都是为国所用,因此没有舍命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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