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闻言笑出声,“哪有外甥抢舅舅的道理,就没有人弹劾你们舅甥勾结,沆瀣一气?” “有人弹劾,自然也有人反驳,我与容郁青并非亲舅甥,因家宅私事积怨已久,我故意阴他也合情合理。” “好哇,”照微闻言佯嗔,“你今天敢不认舅舅,明天是不是就能不认我这个妹妹?反正没有血缘连着,说扔也就扔了。” 这话听在祁令瞻耳朵里实在有些敏感,他轻声斥她,“与你说正事呢,别打岔。” 照微扬眉,从容端起茶盏。 祁令瞻说:“这只是前情,今日不是为了此事,你先看看折子。” 照微慢悠悠翻开,从头至尾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渐渐皱起眉头。 容郁青在折子中说,去年上缴朝廷的三百万银两,有一多半是容家的私银。 他没有像别的布粮转运官商一样,携皇命从地方收取一部分布粮,转送往别处去卖,所获利润与朝廷三七分成。他觉得这样做无非是分取转运使的权力,外加与民争利,并不能实际增加税银,填补国库空虚。 去年这一年,他没在两淮地区赚钱,反投进去不少银子,建了十几座织室,雇当地佃农练习使用织布机。 照微在心里算了笔帐,不免有些担忧:“上缴朝廷两百万,投钱建织室一百多万,外祖家虽殷实,也禁不住砸缸似的往外淌水。舅舅信誓旦旦说今年就能见到钱,我只怕……” “只怕有人盯上了他,要让他分文无收。” 祁令瞻与她有同样的担心。 “去年我绕过丞相,给舅舅批了改收布帛为丝绵的折子,当时人事冗乱,姚党保命不暇,顾不上此事,如今怕是要借机发难。我已去信提醒舅舅,今天也是来提醒你,近来朝会时可能会有人弹劾舅舅,你要当心。” 第二天临政视朝时,果如祁令瞻所言,御史台两位御史同时上奏弹劾布粮转运官商容郁青。 一说容郁青篡改圣旨,朝廷让他转卖布粮,他却投资建起了织室,是藐视朝纲。 二说他借外戚之名,在两淮地区肆意妄为,迫使佃农为其奴役,既耽误了两淮农田的耕种,又损害朝廷仁德之名。 李遂端坐在龙椅上,偷偷抬眼觑身旁屏风后听政的照微。 大周朝例,三日一视朝,自正月初五登基以来,这是李遂第十次临朝。他年纪小,暂不能指望他宸纲独断,因此许多军国大事皆决于朝会之外,只须他在朝会时走个过场,像今日这般面陈直劾,还是登基以来头一回。 别的他听不懂,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御史骂的是他舅姥爷。 李遂伸手在袖中掏啊掏,掏出一叠纸条,皆是答臣下奏的官话,譬如“嘉言德音,朕将思之”、“此乃中兴之道,着有司施行”……却没有一句能应付眼下的场面。 他默默翻找许久无果,最终转头向照微求助:“母后,你如何看?” 照微抬眼,秀目中隐着沉静的冷光,对侍立的张知说道:“来人,将孤面前的屏风撤下去。” 寻常在人前称本宫,今日朝会中忽称孤,又要撤垂政之屏,堂下当即窃窃私语了起来。 还是那弹劾容郁青肆意妄为的御史:“启禀太后,自古太后听政,无有不垂帘者,此为礼制,亦为祖制,不可忽废。” “赵御史说的是谁家的祖制?上一个垂帘听政的是前朝,孤儿寡母为人所欺,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难道要孤肖他们的榜样吗?”照微冷笑,对张知道,“撤下去。” 张知颇为为难,悄悄看堂下祁令瞻的脸色,见他虽面有无奈之色,终是轻轻点了头,这才喊内侍上前,要将屏风抬下去。 他的小动作落在照微眼里,被照微瞪了一眼。 屏风很沉,三五个内侍左右开弓,刚将屏风搬起来,却听姚丞相忽然道:“且慢。” 姚鹤守缓缓朝李遂一揖,说道:“启禀陛下,大周以孝立国,以孝治国,陛下虽年少,亦为万民景仰之天子,当孝母奉天,不可偏废。敢问陛下,可有孝子眼睁睁见母亲操劳,抛头露面于前而无动于衷者?” 李遂闻言,忙为自己辩白:“朕孝顺母后,朕不是不孝子!” 姚鹤守笑了笑,底下姚党纷纷接过话去,搬出孝之大义,阻拦撤屏一事。 更有甚者竟当众落泪,说道:“使太后不能颐养天宫,反为国事操劳,本已是为人子、为人臣之罪过,倘今又累太后自降矜贵,露圣颜于臣等凡夫之前,臣等更是罪无可赦,理应撞毙于殿中,以惭太后所受唐突与委屈!” 这番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听得照微心头火起。 倘今日垂帘之人是窈宁姐姐,她是个重颜面的大家闺秀,被堂下这群老脸没皮的言官一架秧子一起哄,莫说撤帘面见,恐怕连垂帘听政的勇气都没了。 幸而照微是个专剁滚刀肉的土匪脾气。 待几位御史哭完丧,照微冷笑道:“如此说来,诸位更应撞毙于殿中,以全忠君直言之名,孤再将这屏风留下,以全天子之孝。臣为劝孝而死,更能扬孝之义,忠孝互彰,岂非大德?快撞吧。” 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接话,堂下顿时一片愕然声。 姚鹤守双眼微眯,默默看向赵御史,赵御史与他目光相对,领会了他的意思,瞬间脸色惨白,冷汗连连地望向殿中华表柱。 姚丞相竟真的想让他撞柱…… 他撞了,不仅垂屏不能再撤,且会令言官们义愤填膺,对明熹太后同仇敌忾,她逃得开凌逼宗亲的骂名,逃不开逼死谏臣的罪责。 他不想撞,又不敢不撞。撞了,至少留个身后名,若不撞,丞相一样会弄死他,且累及家人。 赵御史欲哭无泪,双腿抖得近乎失禁。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正要闭眼往华表柱冲去,忽听前头一清润声音说道:“臣有言,请陛下、娘娘与诸位同僚一听。” 开口的人是旁观许久的祁令瞻。 他上前一步,慢慢说道:“圣人论忠孝,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皇太后殿下为臣下之所尊、天子之所亲,理当避讳。” 他话未完,赵御史连忙附和:“连参知国舅爷都这么说了,这垂帘更不能撤,国舅爷是明理之人。” 祁令瞻面带微笑,回身扫视一圈,阻拦此事的姚党们没想到他会反太后的水,不由得窃喜,皆唯唯应是,赞国舅爷明理。 “我话没说完,诸位莫急。” 祁令瞻捧着手中象笏道:“但是避讳之礼,一向只有卑避尊、子避亲、愚避贤,没有令尊者、亲者、贤者主动退避的道理。诸君不见唐皇李世民,‘民’字之常见,可谓避之不竭,然而宁可举国改‘民风’作‘人风’、改‘民意’作‘人意’,也未有宵小无礼之辈,上疏请唐皇改名,此为臣恭君恩,盛世之德。” “今者避太后之颜,与避唐皇之名相比,难易之别有如云泥,诸位不思躬身,反要委屈尊亲,岂是为人臣之道?” “可是祁大人……” “我话未说完,”祁令瞻面上的笑意转冷,目寒如霜地望过去,“上僚陈词,谁准你出言打断,这便是你君前所秉的规矩吗?” 赵御史讪讪闭嘴,便是连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了。 祁令瞻继续道:“太后圣颜,实应避讳,但不该是太后尊避,而是我等做臣子的该退避。依臣看,应该将太后面前的垂帘撤走,另搬几座小屏风来,使臣子们皆向屏而立,不冲撞尊颜,方为避讳之礼。” 一言毕,四堂静,无人敢驳斥,也无人敢应声。 这样干既能令太后成功撤帘,又不违背避讳的礼制,对姚党而言,比死十个赵御史都难受。 照微端坐上位屏风后,听着这话,想象堂下立着几十座屏风的场景,必然晦气得像碑石林立的坟场,不由得好笑出声。 不切实际,但胜在出气。 “祁爱卿所言有理,但织造司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合规制的屏风。” 她与祁令瞻一唱一和,悠悠说道:“这样吧,赵御史避讳的心最诚,先搬一座来给赵御史用着,之后若有人再想避尊讳,千万告诉孤,孤命人给他搬屏风来,成全他一片亲亲尊尊之心。” 祁令瞻躬身执礼:“皇太后殿下千秋圣明。” 于是照微面前的屏风撤了下去,赵御史站立处竖起来一人高的窄屏,可谓丢人现眼到了极致。 照微含笑吟吟,意气风发地俯视着众臣。 “现在,说回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的事吧。”
第29章 一旦被赋予政治意义, 绣屏就不止是绣屏。 隔着遮挡,太后只是暂涉朝堂的后宫妇人,撤去遮挡, 太后与天子比肩而坐,其越轨之心,谁能扼之? 赵御史如今正躲在窄屏风后抹泪, 可叹满朝文武,气势难比堂上妇人,言辞不敌堂下参知。当年先帝要续娶祁氏女为后时, 便有人担心戚畹强势,如今竟真叫这对兄妹挟制天子,把持国政, 长此以往, 东风压倒西风, 姚党还会有活路吗? 这唾面而来的下马威,令姚党们一时凄然。 “适才个个闹着要查办容郁青,为何当着孤的面便噤声不言?你们御史的骨头,都是纸糊的么?” 照微的目光轻转, 落在姚鹤守身上, 见他老神在在,问他道:“姚贤相,你座下的两位御史弹劾容郁青,此事你如何看?” 姚鹤守上前一揖, 态度从容,“娘娘此言偏差, 非是臣座下御史,是我大周御史。乌台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况两位宪官所言隐约有实据,按规矩,朝廷应当派人往地方详查。” “看来姚丞相有人选了。” 姚鹤守先做谦让态,“应由太后与陛下先指派特使。” 照微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只见满堂朱紫,大都是陌生面孔。 也有几个眼熟的,上个月祁令瞻曾引荐过,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刑部左侍郎姜恒等,但这些人实在稀有,照微不舍得让他们沾染此事,她望向祁令瞻,祁令瞻也轻轻摇头,与她想法相同。 因此照微说道:“此事牵涉孤的舅舅,按制孤应当避嫌,所以派去详查内情的人,还是由丞相举荐。” 姚鹤守当场举了五六人,照微从中挑挑拣拣,选中三人,其中有一人便是肃王伏罪之日在肃王府中记载全程的翰林录事薛序邻。 前殿视朝结束后,太后与皇上往紫宸殿中再坐。 视朝为当众禀事,再坐为单独奏对,李遂偷偷撑着脑袋打瞌睡,照微逐一接见了那三位特使,除了薛序邻,另外两位与她料想中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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