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脖子一紧,连连唱喏。 太后銮驾到达福宁宫时, 李遂的乳母金氏率宫人出殿迎接。照微坐在肩辇上扫了她们一眼,问道:“皇帝在何处,为何不亲自来迎接本宫?” 金氏回答说:“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昨夜温书太晚,今晨早起有些头疼,奴婢想着皇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用完早膳后伺候皇上再睡片刻。娘娘来得不巧,皇上此刻刚睡着。” 照微染着蔻丹的手指在肩舆扶手上点了点,示意落辇。她抬腿往寝殿的方向走,金氏见状不好,起身要拦,“皇上好容易睡一会儿,娘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奴——” 一言未毕,照微身侧的锦春猛然抬起手,甩了金氏一个响亮的耳光。 掌印女官摆出她凌厉的气势,怒斥她道:“放肆!皇太后你也敢拦,还有什么犯上的事你做不得!” 金氏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偷偷拿眼去觑明熹太后,见她似笑非笑,芙蓉面上如覆冷霜,不由得心中一虚,怀疑是今晨所谋之事走脱了消息。 照微对金氏说:“你如今也不必对谁使眼色,若真做下大逆不道的事,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你。锦春,着人将她看守在殿外。” 锦春应是,招手喊过几个内侍,按住了金氏。 照微推开寝殿的门,绕过碧纱橱和卧房里的座屏,见金丝帐垂着,上前挑开,果然见李遂仰面闭着眼,在被子里拱作一团。 她静静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含笑道:“装睡的人,首先得练成眼珠不滚、睫毛不颤,其次呼吸得均匀,不可一声轻一声重。本宫装过的睡比你睡过的觉都多,皇上想来糊弄本宫,实在是道行太浅。” 李遂闻言,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睛,正与她目光相对。他只好放弃装睡,问道:“那姨母能教我吗?” 照微说:“你是天子,不想睡便不睡,学这等无用的伎俩给谁用?” “那好吧。”李遂从床上坐起身,探头往照微身后看,“乳母去哪里了?” 照微说:“今早求皇上的事,她眼下又后悔了,正去翰苑找秦枫,要撤回那诏书。” 李遂的表情有些心虚,“姨母都知道了?” 照微点头,“你乳母已经全部告诉了我,还说这是你执意要下诏,阿遂,真的是如此么,还是有人诬陷你?” 一个能被金氏拿捏的六岁的孩童哪里经得起诈,李遂一听这话忙气呼呼辩白道:“朕没有!明明是她三番五次求朕,朕才不是想要她的汗血马和茶叶,朕是怕她……怕她不给朕饭吃,晚上还要逼朕抄书……” “怕?”照微双眼微眯,“李遂,你一口一个朕,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李遂低下了头,似是有些羞愧,“朕知道朕是天子,但乳母是母后留给我的长辈,她平日里待朕很好,照顾朕很辛苦,朕不能因为被长辈训诫几次就滥用权力,否则就是昏君。” “这又是谁教你的?” “秦夫子。” “姜太傅最近没来给你讲经筵吗?” 李遂轻轻摇头,“姜太傅病了。” 照微一时无言。 听了这话,她大概能想象福宁宫里的情形,或许金氏确实是把皇上当自己的孩子对待,或许她一开始就心思缜密,别有图谋。她平常兢兢业业侍奉,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给些甜头,而后试探着摆布帝王的起居,乃至左右朝廷中旨。 第一次是阻拦夜食羊肉锅,第二次就敢诓骗天子绕过太后下旨。 李遂惯会察言观色,见照微蹙眉冷笑,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指,问道:“姨母,你生朕的气了吗?” 照微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此事不怪阿遂,是姨母近日疏于关心你。姨母在想,若是搬到福宁宫来与你一起住,阿遂会高兴吗?” “姨母要搬到福宁宫来……”李遂下意识紧张地挺直了脊背。 在他的认知里,姨母和母后一样,是能随意管束他的长辈,且与乳母不同,乳母对他的态度是恭敬的,经常会放纵他与内侍玩耍,有时会替他向秦夫子求情,在课业上糊弄了事。但他知道,姨母在读书与练武方面对他很严格,他正是好玩贪睡的年纪,没有小孩子喜欢被拘束。 照微见他面有为难色,含笑诱哄他道:“我可以教你蒙眼投壶,我那两只蟋蟀,也可以送给你玩。” 照微心想,这话若是被兄长听见,定要斥她有失身份,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李遂从金氏的控制中扳过来。 果然,听见玩蟋蟀,李遂双眼一亮,“真的?” 照微笑眯眯,“本宫不欺君。”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李遂从榻上爬起来,踩着木屐跑出卧房,拾起隔间书案上的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诏封吕光诚为蜀中博买务博买使,经营蜀中茶叶、丝帛事务。” 他将这张纸拿给照微看,说:“这就是乳母求朕写的诏旨。” 照微在那稚气的字迹上扫了一眼,问他:“皇上认识吕光诚?” 李遂道:“朕没见过,但乳母说他是个会赚钱的忠臣,能给朕赚很多银子。” “那皇上可知博买务是做什么营生的?” “这个姚丞相与朕讲过,他说是把百姓应该上缴给朝廷的东西换成钱的地方,有了博买务,宫里就不必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只等着收银子便是。” 照微闻言叹了口气。 不怪人言主少国疑,倘她不是大周的太后,祁家的女儿,她也不敢支持这样一个懵懂孩童掌国之重器。 她给李遂穿好龙袍,戴好帽冠,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道:“事情并非如此,既然金氏已经后悔了,咱们先去翰林把诏旨撤回来,博买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 翰林苑内,江逾白与张知带着十几个内侍,团团将翰苑前后门围堵了起来,也不说因由,也不肯放行,正与翰苑的翰林们胶着对质。 那秦枫自己不敢出面,便挑拨别的翰林去冲围。 有人指着江逾白鼻子骂道:“在太祖朝,内侍见了我等有功名的人得低头绕着走,不敢议论朝政,遑论横行违阻。这宫里若是还有几分规矩,就该当场将尔等不敬清流的奴才杖毙!” 江逾白听了此言,不急不怒,温润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躲在他身后掩着袖子、袖中藏着诏旨的秦枫。 他声音谦和地说道:“诸位先生莫急,正是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才要暂时围查,仆等奴才死不足惜,只是怕误了先生们的清白。” 有翰林冷嗤道:“什么时候,我们翰苑的清白要尔等阉官维护?” 有人附和:“内官人说的清白是哪种清白,莫非自己没了根儿,要当女人的那种清白吧?” 众人哄堂大笑。 江逾白面上微红,有羞赧窘迫的神色,但仍岿然不动挡在院门前。 张知却没有他这么好脾气,冷笑骂道:“我等虽没根儿,尚知道捂着,有些人不过尚留着两寸棍儿,就光着腚到处招摇。咱家奉劝诸位一句,日三省身,小心犯了事儿没进宫里,落到我等奴才手下调教。” 翰林们一向自恃体面,闻此言大怒:“简直岂有此理!” 说着就要联手往外闯,嚷嚷着见丞相、见太后。十几个内侍张臂阻拦,江逾白皱着眉头挡在最前,不知谁先动了手,一耳光甩在江逾白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光洁的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都住手!何人敢在翰苑清贵之地喧哗!” 众人正怔愣,闻声齐齐朝门外望去,见来者是参知政事祁令瞻与北门承旨邓文远。 说话的人是邓文远,此人因才学出众而在翰林苑中颇有地位。众人见了他,忙出言诉苦,七嘴八舌指摘这几个内侍没有旨意就敢围封翰林苑。 祁令瞻从旁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江逾白侧脸的伤口上。 心想,只怕照微见了要生气。 果然不出他所料,半刻钟后,太后凤驾与天子御驾到了翰苑。 照微牵着李遂的手走进来,目光扫过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菜市杂货、勾栏鼙鼓也没诸位这般热闹,什么叫无旨围查,难道本宫的口谕不是懿旨么?” 适才张罗要打人的那个翰林抬起头来,“启禀太后殿下……” “你闭嘴,”照微乜过他,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逾白,你来回话。” 江逾白慢慢抬起头,此时脸上的血痕鼓成了长条,正火辣辣的疼,在他玉白色的脸上十分明显。 照微蹙眉,李遂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逾白谦声说道:“回娘娘,诸位翰林虽有误会,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请娘娘暂行宽宥,先处置正事。” 照微默默盯了他片刻,吩咐女官去取擦拭伤口的药酒,对他道:“你先随本宫进去。” 这回围翰苑的是太后亲军神骁卫,个个佩刀带剑,凛然一身煞气,翰林先生们不敢与之争,皆噤声退至一旁。 女官很快取回了药酒,照微坐在明堂里,拿棉絮蘸了药酒,让江逾白上前。 江逾白垂首更低:“不敢劳动太后娘娘。” 照微点了点高几,“本宫叫你过来。” 江逾白只好上前去,跪地仰面,将侧脸的伤口呈给她看。 别人折辱他,照微偏要让他们知道江逾白备受宠信,这也是对他的安抚和收买。 她攥着棉絮,将药酒轻轻涂在江逾白脸侧的血痕上,涂完后抬眼往外望,见众人皆低头噤声不敢言,心中十分嗤然。 目光一转,却与祁令瞻视线相撞。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什么。
第43章 秦枫藏在袖中的诏旨尚未捂热, 便被内侍搜了去,展呈在照微面前。 诏旨内容确如李遂所言,是要授吕光诚做蜀州博买使, 经营蜀中地区的丝帛和茶税,管理与西边藏、羌、彝等外族的茶马贸易。 照微看罢合旨冷笑道:“蜀州民困地穷,潮湿贫瘠, 吕员外是丞相姻亲,怎能偷偷派遣到那种地方去受苦。秦卿,你是与吕员外有私仇, 还是要陷本宫与陛下于不义?” 秦枫辩白道:“臣属为朝廷用命,不敢称辛苦,此事并非臣自作主张, 乃是吕员外自请, 姚相公应允, 又得天子下词头后拟诏,一切合中书门下的规矩。” “真是好一个合规矩,可惜尚缺天子押印。”照微抖了抖那写着圣旨的黄绢,语气微微一顿, 说:“这道诏书, 废了。” 她的态度强硬近乎嚣张,秦枫虽恃强权,也不免被激高了声调:“敬请太后娘娘知晓,封驳诏旨乃是门下省才有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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