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如今我只有你一个妹妹。” 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提醒他自己。 祁令瞻凝视着她, 语调沉静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有事情隐瞒你,或出于私心,或因为苦衷, 倘若不是为你好,也不会伤害你。你我相识这么多年,这件事上, 你要信我。” 照微蹙眉, 犹不甘心, “可我应该知情,我不想像六年前被遣去回龙寺时那样蒙在鼓里,是感激你抑或怨恨你,我应该自己做决定。” 祁令瞻唇角牵了牵, “那我宁可你怨恨我。” “哥哥……” “不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讨苦吃,我仍然想求得你的原谅。这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照微深深望着他,语气也变得严肃,“你是我哥哥, 我当然不会恨你,可只有我宽恕你又有何用, 你到底想做什么事,难道不肯考虑爹娘, 考虑同僚与天下人的感受吗?” 祁令瞻垂目一笑,虚虚握住她的手。 他的意态似是有几分醉意,然而说出的话却孤掷而清醒。 他说:“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能得一人知己已是造化眷顾,岂敢碌碌终生,汲汲求名。” “可是……” 旁人的知己,或夫妻唱随,或师生传继,兄长为何独独言她? 见她仍犹疑不解,双目凝着,眉心蹙着,祁令瞻忽又一笑,说:“罢了。” 他说:“我既瞒了你,不能再摆布你的情感,善善而恶恶是人之常情,你还是随心所欲就很好。” 照微问他:“为何是我?你是准备无父无母,还是无妻无子?” “父亲有母亲眷顾,至于妻子,尚是未可知的事情。” 祁令瞻不想与她提娶妻之事,怕她在意,更怕她不在意。他理平襕衫袖口的褶皱,站起来走到窗边,见铜壶漏断,夜已三更,窗外万籁俱寂,唯见明月倾洒如银河洗尘。 他说:“夜深了。” 照微默默瞧了他一会儿,起身告辞:“我回我院里。” 脚步尚未迈出去,听祁令瞻说道:“你卧房未铺衾席,眼下也不合适惊动下人,今夜你先在我卧房凑合一晚,我去住书房。” 照微点点头,“也好。” 他的卧房陈设简单,临窗案上搁着一个素胚泥瓶,榻外环着三面设色素淡的枕屏,帷幄淡青如月白,榻上是新铺的衾席,柔软干燥,刚在外面晒了一整天,未熏过香,拥在怀里十分舒服。 照微拆了头发躺在里面,困意很快涌到眼皮,将睡未睡之际,她隐约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永京女子今年的时兴,年初的时候,照微常用浸了玫瑰露的帕子擦脸。 兄长竟然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照微的思绪已然昏昏沉沉,只剩一个直白的念头:她倒是还有十几瓶,回头送他一些。 有人熟睡,也有人无眠。 祁令瞻走到平彦窗下时,听见平彦在屋里鼾声如雷。他敲了三回窗才将其惊醒,平彦睡眼惺忪地披衣走出来,疑惑地看向祁令瞻,“出什么事了,公子?” 前几天让他大半夜掘地埋灰,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 祁令瞻气定神闲往石榴树的方向一指,对他说:“去把纸灰都掘出来。” 平彦怀疑自己没听清:“啊?” 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家公子,这是变着法儿折腾他啊。 “辛苦你去把纸灰都掘出来,换个地方埋,”祁令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静小点,别惊了屋里的人。” 平彦稀里糊涂被塞了一把锄头,晃晃悠悠跑到石榴树底下挖纸灰去了。祁令瞻负手站在廊下为他望风,时而抬头望月,时而望向卧房的方向。 他没想到照微对他心无芥蒂至此,虽明知他有所隐瞒、明知他与姚鹤守私下勾连,仍愿意回府看望他,愿意相信他的话。 这是未敢期许的意外之喜,也是破他修得心如止水的一颗石子,因她到来而激起的涟漪,此刻仍未平息。 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 照微用过早膳,并不急着走,起身去院中看她的石榴树。 “一二三四五……二十……二十二,只剩二十二个了。” 照微抱臂叹气,语气十分可惜。她发觉枯叶好像已被剪过,又觉得脚下泥土松软,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昨夜翻过的新土,温暖潮湿,覆着一层夜雾凝成的白露。 她将靠在门口打哈欠的平彦喊过来,问他:“昨夜有人给石榴树翻过土?” 平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大半夜翻土呢。” 他未着一眼便如此斩钉截铁,反叫照微起疑,她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鞋边沾着干透的泥土,了然道:“那就是你在树底下埋了什么东西。” “没没没……这个更没有!” 照微愈发好奇,找来锄头便开始挖,平彦大惊失色跑去找祁令瞻,祁令瞻端坐在堂屋中饮茶,云淡风轻道:“昨夜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急什么?你越急,她就越来劲。” 平彦挠头,“昨夜没点灯,活儿干得又急,我也不是很确定……” 闻言,祁令瞻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起身往院中走,见照微正拄着锄头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未燃尽的纸片,半个手掌大小,却恰好留了他从前的字迹。 她捏着那纸片问他:“瞧着像是兄长从前的书稿,好端端的,为何要烧掉?” “一些废稿罢了,”祁令瞻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等等,不对。” 闻言,祁令瞻开始感到头疼。 照微端详着纸片上残存的字迹深思,她那样大的忘性,竟然真能灵光一现,想起此半片书稿出自何处。 她说:“这是你在国子监时得过祭酒嘉奖的那篇《时数论》,娘还让我背过。我记得娘说要把你的书稿收起来,你到底为什么给烧了?” 祁令瞻说:“你记错了,这不是原稿,这是平彦临摹的习作。” 照微不信,“那你把原稿拿给我看。” 祁令瞻不语,他怕再解释下去会欲盖而弥彰,索性沉默不言,任她猜测。 此事实在古怪,照微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隐情,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幽幽落在门口那两坛刚从她院中挖出的酒坛上。 她拎着锄头回自己院中,见梨花树下也覆着新土,那是挖出酒坛的地方。她挥起锄头开始朝下挖,挖了不到一尺深,就挖出了即将与泥土沤为一体的一坨纸灰。 她蹙着眉问祁令瞻:“难道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书稿,全被你给烧了?” 祁令瞻叹气,“你一定要问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 “是么,”祁令瞻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敏,去大理寺破案也绰绰有余,凡事也能自己想明白。” 听了这仿佛讽刺挖苦的话,照微更为不解。她丢下手里的锄头,追上去要问个清楚,祁令瞻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他说:“大清早就折腾一身汗,我让厨房烧水,等会儿你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上回宫。”
第42章 照微沐浴后换上内侍的衣服, 跟在祁令瞻身边回宫,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焚书稿。 刚换回宫装霞帔,重绾了发髻, 正坐在菱花镜前点唇脂,锦秋匆匆走进来,说福宁宫里出了事。 “江官人去翰苑给薛录事送赏赐时, 发觉秦枫等人在秘密锁院草诏,诏旨内容尚未探清,只让奴婢迅速禀报娘娘。” 翰林院学士为天子起草诏书时, 为防泄密,常常需要锁院。 可今朝天子才六岁,尚不能独自理政, 那秦枫虽为天子讲过几次经筵, 论名望、论才学, 皆轮不到他来主笔。 照微将丹脂膏扔回桌上,霍然起身,冷声道:“摆驾福宁宫。” 张知传来肩辇,要跟着一起前去, 照微吩咐他道:“你点几个机灵点的宫人去翰苑援助江逾白, 本宫与皇上未到之前,不许翰林院里走出去一个人,传出去一个字。记住,此事若是有差池, 本宫不管你与江逾白有多少恩怨,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将你抓来的那两只蟋蟀从你脖子塞进你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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