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巴不得没人记得他,好教这桩罪孽揭过去,姚鹤守坐稳他的太平宰相,可我记得,且永远不会忘。反正我在永京也遭人嫌弃,如今我说我姓祁,姚鹤守也不敢放心,倒不如放我回西州,让我去给我爹敬三炷香,叫他在天显灵,绊了姚鹤守的马,摔死他也算造福大周!” 祁令瞻让她闭嘴:“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你还不吃教训吗?” 照微声却更高:“我必有一天要当面唾他!” 平彦战战兢兢四下顾盼,端着茶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听屋里骂声停顿,桌椅碰撞,二姑娘高声惊呼道:“兄长!” 平彦忙推门而入,见祁令瞻脚下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他病中生怒,如玉山倾颓,朝照微指了半天,有气无力地叫她滚出去。 照微却转身从平彦手中接过茶,要上前扶他,被推开后又装模作样为他顺气,殷殷将茶奉到他手边。 祁令瞻抿了一口,眉心拧得更深,将茶盏一推,“我不喝苦丁茶!” “大夫说苦丁对你身体好……” 挨了瞪,见他气抖欲言,照微忙抬手截住他的话头,“我知道,我明白,只要我少气你,比什么药什么茶都管用。可我又不曾说错,姚鹤守歹毒阴险,陷害忠良……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见祁令瞻一口气终于顺上来,平彦抬起袖子擦了把汗,心道他不应该端苦丁,应该端碗续命的参茶来。 好容易将二祖宗打发走,平彦服侍祁令瞻到隔间罗汉床上歇着,祁令瞻右手有气无力地搭在围子上,仍觉脑袋突突直跳,胸腔里憋着一簇压不下、燃不尽的焦灼火气。 他舍不得将照微嫁给韩丰那厮,惹母亲牵挂伤心,却又深知依她这不知收敛的性子,若是留在永京,仍会再生祸端。 犹记四年前的事,那时长宁帝尚未登基,时为存绪二十三年。 金朝使者故意在宫宴上放跑一匹未驯服的马,野马惊奔入徇安道,扬蹄朝皇太后的轿辇冲去。在场女眷皆惊慌失色,唯有照微胆大敏捷,脱下褙子拧作缰绳,踩着两个内侍的肩膀跃上马背,将衣绳套在马脖子上,紧紧锁住了横冲乱撞的野马。 十四岁的姑娘像一根细长坚韧的蒲苇,在疾风中俯身,柔软而不可撅折、不肯松弛。 那野马最终被她驯住,勒转马头,远离了皇太后的轿辇。最后照微被人扶下马时,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像醉了酒,双脚绕圈打转。 此时两位金使才装模作样赶来,口称失职走脱了野马,又盛赞照微的好身手。 照微一向不知收敛,拍着金人的马,冷笑乜着那两个金使道:“你可知我爹是西州团练使徐北海?他杀过的北金马比我碾死的蚂蚁都多,这马弱得像被骟过一样,也值得千里迢迢带来永京显眼,你们北金是没有别的会喘气的马了吗?” 金使既羞且惭,仁帝听说她保了皇太后的驾,召见她要予以封赏。 照微却说不要金银,也不要郡主封号,她跪于垂拱殿丹墀下,高声向仁帝请求:“求陛下彻查我爹徐北海战死一事,姚丞相所派西州监军为何强令撤军,却又不开城门,致使我军将士在燕云城下被金人铁骑屠戮!此叛国投敌之大罪,为何十数载无人纠察,姚丞相对此又是否知情?” 仁帝当即神色微变,当时姚鹤守也在场,闻言抚掌而笑。 他说:“徐将军虎父无犬女,今见之矣。大周朝廷公正无私,有过当纠,有罪当罚,纵我是丞相也不例外,臣请陛下派三公与二府重审此案。” 仁帝却道:“此案当年即是三公同定,徐北海为国捐躯虽可憾,然不宜再无端提起,扰乱朝政。你另请其它赏赐吧。” 照微不言,姚鹤守望着她笑:“不如继承父志,去西州做个女将军,我大周尚未出过女将军,只是不知这将军算谁家的,是团练使徐家,还是永平侯祁家?” 此话细究之下令人肝胆生寒。 永平侯正是在徐北海战死那年从西州卸任,回永京做了个闲散的寄禄官,很难说不是存了急流勇退的避世心思。徐北海是他一手提拔的,他知道仁帝对他也有些猜忌,姚鹤守此言,更是将此猜忌推向了顶峰。 最终,仁帝未给照微任何赏赐,反教皇后训责容汀兰,让她好好教习照微女德女诫。 照微回府后被罚跪了祠堂,祁令瞻听闻来龙去脉,觉得此事影响恐不止于此。他私下对平彦说:“姚丞相好挟私报复,皇上多有默许,若将照微此次轻轻揭过,御史台必会群起弹劾当年事,只怕此事的麻烦还在还在后面。” 容氏因皇后训诫而病了一场,无凭无据,祁令瞻也不敢将心中忧虑说出,怕是自己多心,不忍再添烦恼。因此只是私下告诫照微少出门晃荡,又让平彦调换了他与照微的车舆。 之后果然出了事。 十月秋夜,祁令瞻的马车被刺客截停在幽巷中。刺客们身手高强,侯府十几个随车侍卫横死当场,祁令瞻只招架了十几回合,手中佩剑被踢掉,两三人将他按在墙上,明晃晃的刀刃朝他双手砍下。 若非巷外忽闻人喊马嘶,姚丞相的卫队惊跑了刺客,只怕祁令瞻也难逃一死。 祁令瞻被姚丞相的人救回去,昏迷数日方醒,醒后双手俱废,在病榻间疼得死去活来。 平彦给他换药时,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他:“大理寺已破案,说是潜入永京的金匪所为。今早侯爷携礼去丞相府拜谢,恐要午后方归,还有……二姑娘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想来看看公子的伤。” 祁令瞻疼得面白如纸,费力在嗡嗡作响的思绪中捋出一条线来。他将喉间的苦药咽下,对平彦道:“让她回去……就说我不想见她……过几日,让她搬到回龙寺……别再给家里惹祸了。” 平彦犹豫着往外看了一眼,祁令瞻蹙眉催促他:“快去。” 照微难得听话,搬去了回龙寺隐居。祁令瞻的手养了一年多才有知觉,两三年才敢拿物执笔,只是再不能像从前挽弓搭箭、舞枪降马,或遇湿冷、或多疲累,两腕伤口处皆生刺骨之痛。 当年事慌乱中遮盖过去,有人心照不宣,有人就坡下驴,如今随着照微回府,一切如水下之瓢,又要浮上水面来了。 祁令瞻阖目躺在罗汉床上,心中默默地想:虽说祸由自招,但人也不尽能避祸。如他今日这般拘束照微,是否能令姚鹤守放心,以保她无虞,尚未可知。 除夕前一天,韩母与韩丰又到永平侯府来,这次祁令瞻没有将人赶走,照微随容氏出面接待了他们。 韩母带来两车乡下窖藏的瓜果,眼下这个时节倒也难得,容汀兰叫紫鹃收下,准备布匹、茶叶、金银酒器作为回礼。这般一来一往,人情面上热络起来,照微不是怯生的人,喜得韩母满脸堆笑,啧啧不绝。和她比起来,满面呆红的韩丰倒更像个娇赧的新媳妇。 用了茶,烤热了身子,韩母慢慢说明来意,果然是为了两家结亲的事:“过去这个年,子裕虚岁二十五,二姑娘也有十八了,再不成婚,人家是要说嘴的,把青春都熬老了,难道要等别人都抱孙子的时候,他俩才抱儿子?” 容汀兰道:“原定是后年再过六礼,府里只剩这一个姑娘,总要多些时间准备,明年成婚不可行。” 韩母不以为然地“唉”了声,“好多人家都挤着今明两年成婚,若是再拖,万一遇上宫里的大事,只怕后年也不能够了。” 这话听得照微心头一刺,未待容氏开口,她已蓦然抬眼,“韩夫人把话说明白些,宫里有什么大事?” 韩母心道,襄仪皇后行将就木已是朝野尽知,永平侯府虽然不痛快,但也不能自欺欺人。她正要赶在皇后死之前促成两家的婚事,既能避开皇后的丧期,又能沾着皇后最后一点余光,想办法让韩丰留在永京当差,不然到了轮戍的期限,他可真要被调往西北去了。 故而韩母笑道:“这也是为了冲喜,对皇后娘娘也好。” 照微冷哼一声,“姐姐要是知道我打量她好不了,巴望着她明年就会死,对她避如蛇蝎,此事冲不了喜,倒是能直接气死她。” 容汀兰嗔她:“什么死不死的,你说话吉利点。” 照微道:“话说得吉利不如事行得吉利,旁人怎么想与永平侯府无关,就算为了姐姐心里舒坦,我也决不能明年成婚。” 韩母仍欲再劝:“二姑娘再想想,人生大事不能任性……” 照微瞥向她,面上已没了待长辈的尊敬乖巧,似笑非笑地问:“你这是在咒皇后娘娘吗?” “不敢不敢,民妇绝无此意。” 有照微出面表态,容汀兰只管唱红脸,她笑吟吟对韩母道:“姻缘本是天定,韩夫人尽管放心回去,待后年时机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韩家母子二人被请出了侯府,正事没办成,车上满载的礼物也不能叫韩母高兴。她质问韩丰在永平侯府时为何不附和自己,韩丰却道:“儿子觉得祁二姑娘的话有道理,别家抢着成婚是别家的事,但咱们不能上赶着膈应皇后娘娘。” 韩母恨铁不成钢,狠狠在他脑袋上点了两下,“我可告诉你,对婆娘言听计从准没有好果子吃,那祁二明显是个不安分的,你当心飞了母鸡打了蛋!” 韩丰脑海中又浮现出照微的模样,埋头赶车,不说话了。
第8章 平彦将前院的事打听明白,一字一句学给祁令瞻听。 祁令瞻正临窗自弈,黑色手衣间绕着一枚玉色莹白的棋子,听罢说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侯府的姑娘岂可任她取予,只怕韩家那丁点大的院子,还不够照微养蟋蟀。” 平彦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公子既然不同意这门婚事,上回在韩家为何不明言,谅那韩丰也不敢说什么。” “韩丰不足为惧,只怕我越是反对,照微越要嫁她,我怕的是咱家这位二祖宗。” 白子落盘,黑子随之,祁令瞻忽然一笑,对平彦道:“不过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这门亲事未必能成,你过来,我有事吩咐你。” 平彦附耳上前,听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了一番,摩拳擦掌道:“公子放心,此事万无一失,绝不会让二姑娘察觉!” 祁令瞻点头,“快去快回。” 第二天是除夕,忽有官媒人登访韩家门,殷勤地向韩母打听韩丰与永平侯府的婚事。 官媒人有三尺喙,经她一问,韩母忍不住大倒苦水:“必然是嫌我家势弱贫寒,想悔婚,又怕传出背信弃义的名声,只可怜我家子裕痴儿,被硬生生吊在这棵树上,上下皆不得!” 官媒人道:“那我今日来着了,你可识得住在延康坊的陈五娘?那是郑中丞的女儿,寡居了四五年,近来想寻个男子再蘸,有次恰好看见韩郎君沽酒,很是有意,特托我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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