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成轮廓,祁令瞻停笔揉按手腕, 许久又调成朱墨,为画中女子的霞帔着色。他用的是最鲜妍的丹朱,暗金色的暮光从菱花窗外丝丝缕缕照进来, 落在她身上,仿佛点燃了一簇簇榴花。 榴花红,是最衬她的颜色。 而后是白如乳瓷的颈和手, 乌黑如墨的流云飞仙髻, 流苏垂落她侧脸, 隐约见她顾盼如飞的神采,明如春水的双目。画中人物闲雅轻灵,似将破卷而出。 他照着《女史箴图》摹成此画,然而作画时, 心里想的却是照微。 如此缓慢而仔细地回忆她的嗔喜之态, 细思她的眉眼、双颊、嘴唇。 将污浊的私欲藏在鲜亮的笔墨后,她生于他笔下,就好像他真实地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他安静地站在长桌前作丹青这一风雅事,而心里不堪的场景、欲念, 却足以让他堕入罪无可赦的地狱,受凌迟赎罪的酷刑。 额角被镇纸砸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反令他心中欲念更加猖獗不歇。 这是她应得的。祁令瞻将画笔随意一投,靠在钿花圈椅中默默想到。 他这一生已为她踏入绝境, 却仍愿意放她无知且自在,自认已经做到无可指摘的地步,而今只是在心中肆意肖想,聊以慰藉,这是他最后唯一可得的,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宫中设宴款待北金使者,宴席定在集英殿里。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不仅有二府文臣参与宴会,奉明熹太后懿旨,内朝四品以上武官皆需剑履入席,就连佐酒助兴的绵绵歌舞也被临时换成了军中剑舞。 完颜准坐在席间,向下首望去,满目皆是兵戈肃杀之气,他手里的酒杯端起又放下,脸上撑出牵强的笑,低首问祁令瞻:“参知大人,皇太后真不是打算动手么?” “不会。” 祁令瞻望着杯中酒里泛起的光影,声色淡淡道:“她若想杀你,不会搞这么大动静。她只是近来心情不好,还望贵使体谅。” 说话间,内侍通传太后和陛下驾到,诸臣皆起身行礼,完颜准不必跪,只躬身相迎。 环佩清响,他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出于好奇,偷偷抬眼相觑,望见一张明艳生动的芙蓉面,煌煌照亮满室昏沉。 完颜准不由得微愣,见她望过来,眼风中的锋锐又令他浑身一抖。 礼罢入席,他小声对祁令瞻道:“我瞧着,太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 祁令瞻说:“我朝太后的立场,你不知道么?” “那是公事,但我瞧着,她好像是不喜欢我这个人。”完颜准暗示祁令瞻去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她看我那眼神,和我夫人看我妾室的眼神一模一样。” 祁令瞻闻言微微蹙眉,对完颜准道:“你将我朝太后与你夫人比?” “我是说她的眼神……” “完颜王子,两国虽在和谈,但周遭的刀剑可都是真的。”祁令瞻低声里泛着凉意,“你是想切身试试么?” “不不不。”完颜准忙摆手闭嘴。 照微见他俩坐席相近,低声窃窃,忍无可忍,冷然高声道:“二位话多酒少,莫非是嫌酒味淡泊?来人,给他们换上同盛金。” 完颜准闻言脸色微变。 同盛金是大周有名的烈酒,此酒的名字有来历。据说大周开国的周高祖以此烈酒宴请与他一同开辟大周江山的武将,将其灌醉后全部割首,后人传其“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此酒也被改称为“同盛金”。 他望着杯中金色的酒液细细思忖,小声对祁令瞻道:“这回是点你呢。” 祁令瞻刮了他一眼,让他闭嘴,举杯起身走到殿中,向照微叩首道:“臣谢太后娘娘赐酒。” 照微叫他走近些,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向他举杯道:“先请参知大人同饮三杯。” “此酒性烈,臣不胜酒力。” “那就四杯。” “太后娘娘……” “五杯。” 祁令瞻将手中杯盏搁下,蹙眉低声道:“祁照微,你使性子能不能分场合?” 照微面上笑意转冷,定定望着他说:“你这是在教训本宫么,以什么身份?本宫已经没有兄长了,参知要注意尊卑。” 她可以不顾一切,祁令瞻却不能眼见她将宴会砸烂,按下心中郁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者马上为他添满,照微果真眼睁睁看着他饮了五杯。 五杯烈酒入腹,心肺皆滚烫欲燃,祁令瞻起身回到坐席上歇酒,不再抬目看她。 但照微的心神始终牵在他身上,气他冷漠薄情,又克制不住有些心疼。她拾起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第四杯时,江逾白将她的酒杯倒扣,小声劝诫她道:“娘娘,菊酒虽好,过饮亦伤身。请娘娘先用一碗解酒的肉糜粥吧。” 他将温在砂锅里的肉糜粥盛到碗中,呈到照微面前,照微用了小半碗,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轻赞了一句:“这粥不错,果然能解酒。” 锦春循着她的话音问道:“娘娘是否要赐一碗给参知大人?” 照微闻言不答,锦春像从前那样视作默认,朝江逾白点了点头,于是江逾白又盛了一碗,要端去给下首的祁令瞻。 照微却突然叫住了他,“回来。” “娘娘?” 她对江逾白说:“此粥养心,不要浪费。还是赏你吧。” 下首的祁令瞻虽垂目而坐,耳朵却听得清楚,闻言险些掰断手中的银箸,脸色比方才骤饮烈酒之后更难看了。 这一场宴会,众人提心吊胆地看尽了热闹,目光不住地在太后、参知以及完颜准之间流转。众人早已知晓太后对完颜准的态度,令人惊奇的是她和祁令瞻的关系,虽然从前就有风声说这对兄妹生了嫌隙,然而今天却是太后第一次当众给他难堪。 御史中丞郑必和小声恭喜姚丞相:“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说得便是这位明熹太后。而丞相得道多助,内外咸服,将高枕无忧矣。” 姚鹤守但笑不言,直觉此事并不像面上瞧着这样简单。 宴席散后,太后与皇上先退席,众臣起身退殿,三三两两各自离去。完颜准要跟着祁令瞻一同回府,祁令瞻却让他今夜去都亭驿与其他北金使臣待在一处。 完颜准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她在集英殿里不杀你,未必在别的地方碰上时也不杀你……尤其是永平侯府。” 完颜准不解:“太后不是在宫里么?” 祁令瞻已有七分醉意,虽不至于步伐缭乱,但从他阴沉沉的双目中仍能窥见几分不寻常。 他对完颜准失了耐心,“你想寻死,就跟我回侯府,待她将你砍成七十二块,我会帮忙把你埋在石榴树下,再将你的首级送还给天弥可汗。” 完颜准后背陡然发麻,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祁参知,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我会当真的。” 思来想去,见使者团尚未走远,忙丢下祁令瞻,转身跑了。 祁令瞻独自登上归府的马车,马车颠得他头皮乱跳,他阖目靠在厢壁上缓缓揉按,再睁眼时,眼中已现出几分清明。 回到永平侯府后,平彦要服侍他洗漱更衣,祁令瞻说他自己来,又吩咐平彦道:“今夜太后可能会微服前来,你去前院守着,别怠慢了她。” 平彦应声,走到门口,祁令瞻又喊住他。 “记住,让她千万别进我书房的暗室。” “啊……好,记住了。” 祁令瞻解衣迈进浴桶中,缓缓将身体浸入药气浓郁的水里,直到热水将他全部湮没,他默默享受着窗纸将破前的最后一刻宁静。 果然如祁令瞻料想,宴席散后,照微心中仍觉郁结难舒,趁夜微服前往永平侯府。 杨叙时叮嘱过,不能让祁令瞻饮烈酒,照微想起他在宴席上时难看的脸色、一夜未展的眉心,心中气懑之余又难受得发紧。 她想回去看看他,也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问清楚他到底还认不认她这个妹妹。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照微一下车,便看见平彦在门口候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既知本宫驾到,你家公子怎未亲自迎接?” 平彦不知他俩吵架,闻言乐呵呵道:“公子刚回来,在盥室沐浴呢,叫我来迎接娘娘。” 照微嗯了一声,抬脚往府中走,边走边向平彦旁敲侧击地打听祁令瞻近来的动向。 “听说他这两天没怎么出门,看来在府里与那完颜准相谈甚欢啊。” 平彦说:“那倒没有,那金人小鬼白天不在府上,出去四处晃,公子只容他住在府里,并不怎么搭理他。” 照微好奇,“那他待在府里忙什么?” 平彦道:“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画呢。” “画画?”照微竟不知他何时有了这个爱好。 “就最近一两个月的事,突然就迷上丹青了,有时也请画院画师到府上指点。” 照微问:“那他平时都画些什么?” 平彦想了想说:“什么都画,一开始是桌子凳子等死物,后来渐渐学着画花鸟虫鱼,数石榴花画得最好,最近几天好像又开始画人物了。” “谁?” 平彦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神秘道:“是个姑娘。” 照微脚下的步子一滞,心头像被钩子勒住提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问平彦:“是姚清意吗?” 平彦摇头,“公子作画时不让任何人看,我也只在递茶水的时候瞥了一眼,只画了个轮廓,不晓得是谁。” 照微想不到他还和哪个女子有牵连,思来想去,只有姚清意这一个可能。 想必他的丹青也是为她而学,因为与姚家退了婚,对姚清意爱而不得,心中怅然只能寄情笔墨,又怕人知晓这份心思,所以作画时不容旁人围观。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那么连他近来这薄情的态度也有了缘由。 他明知她的立场主战,却仍要向北金人示好,与完颜准纠缠不清,甚至当面说出不要做她兄长这种话来。 照微本以为这是有苦衷的气话,此事才惊觉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不想再与她做兄妹,要与她割袍断义,好转身投向姚鹤守,求得姚清意回心转意。 是这样吗? 一阵冷风吹得她脊背生寒,照微双手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里,疼痛感骤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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