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灯盏,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幽幽穿过行廊,走进盥室,抬腿埋进了汤池中已然凉透的水中,缓缓下沉,直至淹没下颌。 她要洗干净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浇灭心里那不肯将熄的火苗。 因为酒后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见地得了风寒,命江逾白去前朝传信,取消了今日的视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纠结该以何面目见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的不安压过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宁宫请个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愤怒,然而照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逾白宣布罢朝后,特意走到他面前一礼,传话道:“娘娘说,今日陛下的晨课也免了,让参知大人不必入宫,只在虽随北金使者离开永京前,往中书省递个折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礼道:“多谢娘娘体恤,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前往北金之前,确实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面上瞧着沉静,心中却无法凝神,他属实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里坐了小半天后,找到张知,请他前往福宁宫打探,张知却说道:“大人不必着急,娘娘只是寻常风寒,不甚要紧,否则也不会召见薛序邻。您若实在担忧,不妨等薛大人回来后,找他问问情况,比仆方便多了。” “薛序邻何时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东华门下马后径直入宫奏对。” 祁令瞻点点头,面色无澜道:“我知道了。” 薛序邻躬身走进福宁宫西配殿时,照微正与阿盏待在一处。 阿盏从锦秋手中接过药碗,望着黑漆漆的汤药,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她要效仿“亲有疾、药先尝”的典故,却几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盏不肯,终于鼓足勇气猛灌一口,直入喉咙,然后飞快塞了一块桂花糖进嘴里。 照微也痛恨喝药,只在不愿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装模作样一口闷了。 阿盏忙拆了两颗桂花糖递给她,照微接过后慢条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这才缓过那阵苦劲儿来。 她笑吟吟问阿盏:“舅舅和舅妈肯定不舍得让你试药,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阿盏仰头说:“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会儿,隐约有点印象,“礼部尚书沈云章的儿子?” 阿盏点点头,“前两天我吃酥酪闹肚子,女官姐姐去念书的地方给我送药,我觉得药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说药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帮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没那么苦了。” 说罢十分期待地问照微:“表姐,你觉得药还苦么?” 被那样一双大眼睛瞧着,照微只觉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将阿盏揽在怀里,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软的脸,哄她道:“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简直一点都不难喝。” 阿盏笑得眯起了双眼,“那我明天再来陪表姐喝药,表姐要快快好起来。” 两人的笑声像一阵轻重交杂的银铃,从绣屏后传出来。西配殿里日光好,上午的日头照得屋里暖洋洋,薛序邻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绣屏的方向,只觉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这阵轻松的笑声催开了似的。 她很少这样外露高兴。薛序邻捻着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兴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两刻钟后,终于等到了内侍唱名宣见。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礼,听见平身后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后身着一件绣栀子花蜀锦裙,乌发绾成偏堕髻,未戴冠,只零星点着几蹙桂花,压着一支凤头金簪。 她的装扮有几分家常,与他说话也不拘礼节,语气十分亲切道:“伯仁去钱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着都瘦了。” 被姚党里外里地打压排挤,他当然瘦了。不似她这般珠圆玉润,脸色嗓音虽有风寒之兆,却远未到需要罢朝的严重地步。 薛序邻在心中默默猜测她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照微只当他是舟车劳顿,声音里颇有歉疚。 她说:“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但难得碰上你回来,此事比较紧急,要提早交代给你。” “请娘娘吩咐。” “是一桩私事,你不必紧张。” 照微屏退了众人,饮下一盏润嗓的茶,这才缓缓说道:“我想请薛大人,帮忙拟一份和离书。” 薛序邻闻言震惊地抬头。 他清晨入京后径往宫中奏对,下午便又驭马出城,往钱塘的方向去了,这中间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到中书省押印报到。 听闻此事后,祁令瞻也觉得十分奇怪,问张知:“钱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邻既然能脱身回京复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钱塘?” 张知说:“好像是领了什么密旨,具体是什么,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乱打听。要么大人亲自找娘娘问问?” 祁令瞻垂目不语,心道,只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连张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后,直到祁令瞻随完颜准等人一同前往北金,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旬中,除视朝之外,这对兄妹再未见面,然而对彼此的动向却十分了解。 为了避免受人离间,往年都是姚鹤守亲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将蜀中博买务的勾当走漏风声的事告诉了姚鹤守,一方面是令姚鹤守不敢轻易离开大周,一方面也获取了姚鹤守对他的信任。在允许他出使北金这件事上,姚鹤守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轻易就从中书省和三司手里要来将近一百万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匹细绢、五千匹松江棉布,以及各种金银酒器、珠宝玩意,作为送给天弥可汗的礼物。 得知这件事后,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领到封赏的武将们炸开了锅。 听说有人聚在政事堂里闹事,照微将杜家父子召去询问情况。 杜思逐说道:“荆湖路去年的军饷亏空虽然已经填上,但今年尚没有着落,何况荆湖路之外,许多偏远地方已经连年折压了许多军饷。前段时间得了娘娘的允准,臣去兵部和三司讨债,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只说周转不过来,可眼下却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送给北金人,臣以为,此事错不在闹事的武将们身上。” 照微说:“虽情有可原,但聚众冲击政事堂毕竟坏了规矩,若不重责,恐此后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责?” 照微想了想,说:“带头闹事者三十杖,动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将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体会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挥塵跪地领杖谢恩,“此事是臣与犬子未能安抚人心,辜负太后娘娘信任,臣与犬子愿同受三十杖,以镇抚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愿代父受过。”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会落下残疾。照微留着杜思逐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活生生受这么多,思忖后说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时辰。” 杜思逐并无不服,“是。” 但认罚只是手段,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杜家父子对视一眼,由与太后关系更亲近的杜思逐开口说道:“但送钱给北金的事,还请娘娘三思。您与祁参知是兄妹,您愿意抬举武将,臣等心中咸服,皆愿肝脑涂地以报。但您的兄长却亲近北金,态度暧昧,如今更是要将本可以用作军饷的钱送到北金去,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明所以,进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这些话,照微也考虑到了。她问杜思逐:“你想让本宫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斗胆妄言,娘娘应该劝参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与姚丞相等人划清界限。” “那是本宫的兄长,向来只有他管本宫的份,本宫哪里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笑的意味,对杜思逐道:“不过本宫也不会继续纵容他,这件事,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杜思逐没有打听出这交代是什么,见她端起茶盏看向窗外,忙与杜挥塵引身告退。 他们走后,照微问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觉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确定她想问什么,沉吟半天后说道:“是一心为国的忠义之臣。” “什么是国呢?如今本宫是国,将来皇上是国,或者,他们心中也有自以为的‘为国’。”照微刮着茶盏里的浮沫,忽而轻轻一笑:“端看他们想认哪个。” 江逾白迟疑着低声问道:“娘娘是怀疑杜家父子恃宠而骄,有不忠之嫌?” 照微摇头,“本宫没有猜疑他们。逾白,武将不像文臣,他们卖的是命,应当值得更多的尊重,不要轻易猜忌武将。” 江逾白说:“奴才有罪。” “你也没有错,”照微百无聊赖地搁下茶盏,“信任是一回事,控制是另一回事。”
第68章 十月初, 祁令瞻与北金使者队伍一同返回北金。 鸿胪寺与礼部派人送行,双方车队绵延出永京城,在城外铺排了二三里地。 将行之际, 薛序邻从城中骑马追出,扬着手中玉牌高声喊道:“车队慢行!太后娘娘有旨意!” 他自钱塘往来奔波两趟,前天刚回京, 这几日未吃好也未睡好,瞧着形容憔悴,驭马赶来时, 仿佛是逃荒的难民。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祁令瞻面前,说:“太后娘娘有懿旨,请参知缓行, 下马听旨。” 完颜准皱眉看了眼天色, 小声抱怨道:“大周的送行礼节已经够繁琐了, 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早些交代,再磨蹭下去,今天队尾出不了永京城。” 薛序邻向他一揖,说:“最多一刻钟, 请贵使稍候。” 祁令瞻下马, 与薛序邻走到眺望亭中。薛序邻尚未开口,祁令瞻先问他:“是她让你来劝我折返吗?” 薛序邻摇头,说:“娘娘让我给参知送点东西。” 他从马下背囊里掏出一副手衣递给祁令瞻,说:“这是娘娘吩咐, 尚衣局的尚宫亲自赶制的,她针线活好, 用了火狐毛做里衬。娘娘说北金比永京冷,送此物来, 想叫参知大人多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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