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到一张阴沉沉的脸,官袍,配刀,以及身后簇拥的差役。 “张元?”他喊道,也不称呼张大叔了,又是急又是气跳脚,“你干什么,你害我输钱了。” 张元说:“你压下去,就不是你赢了,你是有名的逢赌必输,跟我没关系。” 高小六捂着胸口气得喘不上气:“胡说八道,我也赢过几次的。”再看张元,忽的想到什么,“你来……仙楼又死人了?” 会仙楼一个秀才吊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赌徒们也不例外,围着的赌徒们听到了,顿喧哗。 “又死了?” “高小六你又要发财了!” “高小六你最近手气好,是不是因为你家酒楼死人?” 张元伸手将高小六一扯,瘦瘦高高轻轻飘飘的高小六哎哎呀叫着被拽出来,押进管事准备好的房间,隔绝了这片喧嚣。 “少跟我插科打诨。”张元沉着脸说,手一抬,抖开一张纸,“见过这个人吗?” 纸上画着一个人像。 高小六凑上前,仔细地看。 他看得那样认真,一个差役忍不住催问:“见过吗?” 高小六抬手示意不要打扰自己,继续端详,皱眉,凝思,若有所思点头,又摇头。 这认真的样子,让张元都不打扰他,直到高小六这幅样子实在是没完没了 “你小子少给我装腔作势。”张元抓着他的肩头,“到底见没见过?” 高小六哎呦一声挣扎:“我在仔细想呢,这么多年赢了我钱的人,我都记着,没有这个人,输给我的,也就今天那几个人,我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待我再分辨一下——” 这混小子,张元将他按定在原地,喝道:“高小六,谁让你辨认赌徒,我是问你,在会仙楼见过这个人没有!” “张元!”高小六也喊起来,气恼不已,“你看看我现在在哪里?我一天天的在这里,会仙楼有什么人我哪里知道!” 这倒也是,张元看了高小六一眼,再看赌坊的管事。 “六爷在我们这里包了房。”管事忙说道,又讪讪一笑,“还入了股,算是半个东家。” 也算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为了赌钱买了半个赌坊,然后在里面输钱,张元看着这高小六,都是京城里长大的,高小六纨绔子弟的声名他也是从小听到大,但每一次跟着小子打交道都要无语一次。 “真不认识?”张元再问。 高小六问:“这是什么人?是死在我们店的死者吗?”说着一叉腰,“这分明是有人跟我们会仙楼有仇,天天跑这里死,败坏我们生意,我要去告官——” 张元将画像一收:“告诉你爹去吧!还告官。” 说罢转身就走,差役们呼啦啦跟随。 身后高小六愤愤跟赌坊管事唠叨着要去告官,认为有人看他手气好,故意死在他店里,跟他捣乱:“就是不想让我赢钱。” 为了不让你赢钱,有人特意寻死,也不至于……事扯着嘴角笑,也不好反驳,毕竟这也算是半个主家。 正听高小六胡扯着,就见向门外走去的张元猛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回来。 管事和高小六都还没反应过来,张元已经一个俯身掀起了高小六的衣袍 高小六发出一声尖叫“非礼啊——” 管事不知道是被尖叫吓的一哆嗦,还是被张元的动作吓的。 这这这难道真是非礼? “你为什么穿草鞋?”张元抓着高小六的衣袍,没理会他的尖叫,指着他露出来的腿脚冷冷问。 管事低头看,看到高小六金丝银线裤,云纹珍珠镶边袜,以及一双,草鞋。 草鞋。 这种低贱穷困的人才穿的草鞋。 这个京城穿着金银坐在金山银山把钱不当钱的浪荡子为什么会穿草鞋。 张元看着高小六,再次问:“高小六,你为什么穿草鞋?” “我穿草鞋怎么了?”高小六将脚抬起来,几乎踢到张元鼻尖,“我爹一向教导我要勤俭持家,我穿草鞋表示孝心不行吗?” 张元看着近在鼻尖的草鞋,伸手就抓下来,身形微微一僵,这草鞋——根本就不是草鞋。 昏昏室内光亮闪过,照出编草下金灿灿的脉络,这外表是草,内里却是金丝! 这浪荡子!一天到晚玩得什么花样! 张元站直身子,狠狠瞪了高小六一眼,将草鞋扔回去,转身大步而去。 “看上小爷的鞋了?”高小六还在后边大呼小叫,“小爷大方的很,别说鞋子了,这衣服也给你——” 他说着就脱衣服。 赌坊的管事忙拦着劝“六爷六爷,走了走了,人走了。” 张元已经离开了。 高小六呸了声,指着门口骂:“什么玩意!竟然非礼我!人真的好看真是麻烦!” 赌坊管事汗颜,这倒也不至于。 “六爷,这张元的确有毛病,最近到处抓穿草鞋的人。”他忙解释,虽然他也在赌坊,但没有与世隔绝,最新的消息都知道。 高小六将草鞋用力在脚上踩了踩:“穿草鞋还有罪了,我就穿,我就穿,把我抓走啊。” 赌坊管事忍不住低头看,心想,你穿的这个也不能叫草鞋了,叫金草鞋。 …… 赌坊管事离开了,这间暗室恢复了安静。 高小六靠坐在椅子上,脚放在桌案上,草鞋晃动,昏昏灯下闪闪发亮。 他的神情没有了愤愤,转动着手里的骰子:“先是抓穿草鞋的,此时又发现这个伶人,动作够快啊。” 知客说:“这伶人是个新手,什么都不懂,一路莽莽撞撞留下不少痕迹,当时杀人,如果不是咱们给遮掩,他早就被抓了,现在被发现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微微皱眉。 “不过,霍莲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要指点这个张元来?” “霍莲。”高小六舌尖上滑过这两个字,几分寒意,“当然是为了打草惊蛇出,放饵钓我们。” 这么多年在天子脚下,他们活的悄无声息。 只要他们不出现,就没有人能察觉到,但 高小六将桌子踹了一脚。 “东堂那个乡下人!” 那个无知的莽撞的伶人,竟然到京城来杀人,还大咧咧的要沾着死者的血写下杀人者死 他当时看到那场面,想要把这个伶人跟刘秀才一起勒死。 虽然他亲自写了认罪书,将刘秀才的死变得合规矩又隐秘,但他知道,这件事逃不过霍莲的眼。 “他不自己动手,是知道我们警惕他,让京兆府来以抓凶徒的名义办案,就能让我们又紧张又放松警惕。”高小六说,将脚放下来,“紧张是因为暴露了行迹,放松是京兆府这些官差能糊弄过去,所以我们就敢做一些来引导掩盖,而霍莲,就在后边盯着,我们只要一有更多的动作,他就能抓到我们。” 知客点点头,看了眼一旁的方向:“那个伶人关好了,接下来我们也会谨言慎行。” 话音落,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三长三短。 一个杂役装扮的人轻轻推门进来。 “六爷。”他低声说,“西堂,发了消息。” 西堂又发消息了?高小六微微皱眉,先前知客说过,前些日子,西堂来消息问京城动向。 西堂应该不像东堂那个伶人一般粗莽无知,打听了消息,知道京城动向不对,会继续装死。 “又要问什么?告诉他们,官府开始查穿草鞋的了,让他们小心点。”高小六没好气说。 杂役没有应声是离开,而是神情有些古怪,说:“六爷,西堂不是来问消息的,他们送来了分财账,以及应诉令。” 一向波澜不惊的知客脸上都浮现惊讶。 天下墨者有财相分,以东西南北分堂掌财,然后汇集到京城。 自小在天下墨者财物汇集之所长大,钱对高小六来说,都看吐了。 分账册更是经手无数。 当然,那是以前,这种分账汇来也已经断绝五年了。 当然,就算如此,一个西堂的分账数额,对高小六来说,小到看不到眼里。 钱不重要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应诉令。 “接诉求,尽心竭力,分忧解难。”高小六念纸条上内容,手指一撮,纸条碎烂。 他看向知客。 “西堂是不是疯了?”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他们是不想活了?” “不止他们自己不想活了,这还是要招呼大家一起去死吗?”
第20章 四方传 震惊的不止是坐在赌坊里的高小六。 有田间劳作的身材高大,面色淳朴的农夫,看着地上枯草摆出的印记,忘记了挥动锄头。 有城镇酒楼后厨满头大汗的厨子,一手握着刀,一手拿着店伙计递来的菜单木牌,似乎看到什么震惊的菜肴,脸上的汗流进眼睛里都忘记眨眼。 有坐在私塾里的中年文士,丝毫不在意课堂里互相打闹的孩童,握着书卷似乎看入迷,直到看的眼睛发疼,不得不抬袖掩面揉眼。 有蹲在街上乞丐,捧着好心人扔来的半块饼子,不知是太久没有见到新鲜的食物,迟迟舍不得送进嘴边,直到旁边的乞丐看不下去了,要来抢,他才狼吞虎咽,噎得眼泪都落下来。 有站在城门等候核查的独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墙上贴着的官府缉捕文书,似乎对其上人鬼难认的画像看入迷,深秋的风将他遮掩头脸的帽子吹飞了也没察觉。 有倚在青楼门口买花的女妓,似乎对满篮子的花不知如何选择,呆呆出神,毫无招待客人的灵动。 …… 虽然董娘子不要七星晚上熬夜赶工,但玲珑坊除了给租房子,还给了充足的灯油,因此晚上的屋宅里灯火通明,窗棂上倒映着绣架前穿针走线的女子身影。 当然,如果有人真走进屋内的话,就会看到灯下坐着的女子不是七星,而是婢女青雉。 青雉倒也不是装样子,她在按照七星的指点练习绣技,生疏笨拙,但认真专注。 作为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她也要像小姐那样手巧,必要的时候能助力小姐,哪怕只是做替身,为小姐掩护。 如意坊的工坊内,亦是灯火通明。 跟捏着绣花针不同,这里的七星束扎衣袖,手里握着一把长刀锯,脚踩着踏板,躬身将木板锯开。 木屑的味道充斥鼻息间。 魏东家站在一旁,用轮车固定好身体,双手托着一块木料眯眼看,不时拿起笔在上做标记。 虽然这一架轮车是七星做,但魏东家要跟着学,争取接下来自己能亲自打造轮车。 墨门从不吝啬技艺,只要想学,倾囊相授。 陆掌柜也在一旁,不过他不是木匠,对匠工技艺不感兴趣,如同在账房一般,看着桌案前上的册子,手里摆弄着算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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