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清侧着脸,依旧能感觉到他拂在耳边的呼吸,带着鸡舌香淡淡的辛香气:“不过道长,这件事我悄悄去查,你就别插手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总有人说吴王是冤枉的,请求为吴王平反,皇后并不爱听这个说法,”贺兰浑声音压得很低,“还因为,如今的太子妃徐知微嫡亲的姑姑是当年的吴王妃,出事以后自尽了。” 纪长清并不很能明白这些曲折幽微的利害关系,抬眼看他,他便又俯低了点,呼吸夹在声音里,轻轻送进她耳中:“徐家手握兵权,跟吴王又有瓜葛,所以太子妃并不是皇后中意的人选,皇后内定的原本是张良娣,太子却在选妃之时,将玉如意交给了太子妃。” 选妃是以武皇后的名义,将待选的女子召进宫中赏花,李瀛选中哪个,便将手中的玉如意交给哪个,武皇后事先告诉李瀛选张惠,哪知到最后,李瀛却违背她的意愿,将玉如意交给了徐知微。 都是举足轻重的贵女,又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此事也只得如此定下来,徐知微成了太子妃,张惠只做了一个良娣。 “为着这事,两宫前两年颇有点龃龉,皇后随后就把太子妃的哥哥徐景升调出京城,去蜀州做了刺史,不过太子妃性情温顺,徐家做事也谨慎得很,所以两宫很快又和睦起来。” 只是这种和睦,是表象还是真实贺兰浑看着纪长清,平常人听见这种宫闱秘事难免要好奇,可她脸上依旧是毫无喜愠的淡漠,就好像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毫不相干的。 那么他呢,三年前那一夜呢对她来说,是不是也不值一提 忽见她抬眼:“为什么不让我插手” “桩桩件件都犯着皇后的忌讳,”贺兰浑笑了下,“我皮糙肉厚的,就算惹皇后不高兴也能混过去,犯不着让你趟这趟浑水。” “不必,”纪长清抽身离开,拿起铜镜,“我自会查。” 沉甸甸一面镜子,正面布满深绿的铜锈,看不出有多少年头,背面高低不平,应该是镌刻的花纹,镜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气,大约是日日接受香火供奉,沾染上去的。 先前说死去的八个女子之间并没有关联,其实并不尽然,身为年轻女子,她们闺房中多半都应该有镜子,至少在蓬娘的遗物中,她就见过一面金银平脱的靶镜。 也许,这就是其中的关联。 贺兰浑很快发现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怎么了” “镜子,”纪长清慢慢抚过镜子背后的花纹,“死的那些女子,是不是都有镜子” 贺兰浑神色一凛:“有!” 他飞快地回忆着:“蓬娘有一面金银平脱的靶镜,党氏女有一面鎏金菱花镜,刘侍郎之女有一面扬州产的江心镜……” 款式都不相同。纪长清沉吟着,这样的话,似乎又有点牵强。 贺兰浑跟她想得差不多:“要是款式一样的话,肯定有问题,但现在又不一样,所以先前我没往这上头想,毕竟这些簪环首饰,镜子梳子之类的都太常见,谁家都能找出来几个。” “先收着吧,”他伸手拿过镜子,“回头我找人洗干净了,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出得山洞时,主持僧一脸紧张:“郎中是要拿走镜子吗就怕接下来寺里又要不安生。” “我给你出个主意,”贺兰浑咧嘴一笑,“你求求纪观主,只要她肯出手,怕什么妖魔鬼怪” “这,”主持僧犹豫着,“这里到底是佛门……” 所以不能让道士做法贺兰浑笑笑地看向纪长清:“道长你说呢” 见她抬眼望着水池,抬起了手。 灰衣的袖子迎风一展,化成一张巨大幕布,罩住数丈宽的水面,呜!无数鬼影从冰下钻出,呵!梦魇般的低笑声一闪即逝,呀!鬼影尖叫着化为灰烬,纪长清一跃而起正要追上,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叫声:“道长!” 纪长清看过去,见他手托铜镜,斑斑铜锈都已不见,镜面如一泓秋水,映照出两张面孔,他和她。 作者有话说: 贺兰浑:道长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贺兰浑:我可不是那种登徒浪子 贺兰浑:浪也只对道长一个人浪!
第17章 ◎极乐世界里,有什么◎ 贺兰浑在桃花中,怀中拥着纪长清。 她黑发披散凤目微阖,雪白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绯红色,人也似桃花。 贺兰浑看见头顶上一轮圆月,嗅到山中青草的气息和桃花的清香,他在骊山上,他在三年前,那个让他永远无法忘怀的春夜。 律动,摇摆,掌控,与被掌控。贺兰浑似是泡在温热的水中,懒洋洋的不太想动,又像是烧在熊熊烈火中,血液沸腾着,满心里憋着一股狠劲儿,便是眼下就死,也要再战一波。 喘息中他叫着她:“道长,长清……” 双唇抵住,津唾交融,四肢如同藤蔓,纠缠着紧抱着,不舍得留下一丝缝隙。她在上面,现在是他,她似是不满意,忽地把他推倒,他便躺在地上,任由她纵横驰骋。 青草倒伏了一地,汁液挤出来沾在背上,她凉滑的长发落在他胸膛上,背心处忽地一凉。 彼时,他并不知道她是道士,更不知道她的名字。 疑窦顿生,贺兰浑猛地睁开眼睛,见她伏低了,泛红的肌肤托出起伏的山峦,忽地向他一笑。 贺兰浑一把推开她。 幻象骤然消失,贺兰浑抬眼,看见低矮的山洞,冰面不曾化开的水池,和眼前冷冷清清的纪长清。 她握着铜镜,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方才秋水似的镜面已经变回被铜锈层层包裹的模样,就好像方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贺兰浑转开脸:“你看到了什么” “虚空。”纪长清答道。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样的情景。贺兰浑转回头看着纪长清,她在说谎吗不,不可能,以她的性子,是不屑于说谎的。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追问:“你看到了什么” 喉结滑动,贺兰浑咽下余韵后的难耐:“极乐世界。” 她在怎么可能对他笑所以方才他看见的,只可能是幻象,他对于极乐世界的幻象。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神情有些古怪,目光还有点躲闪,这让她生出疑问,追问道:“极乐世界里,有什么” 见他扯扯嘴角,恢复了平日里没什么正经的笑容:“有道长啊。” 纪长清脸色一寒,贺兰浑立刻打岔:“所以这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么从镜中看到的,应该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纪长清道,“我一无所求,所以只看到虚空。” 一无所求,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贺兰浑心里想着,口中说道:“你说蓬娘之所以进山洞,会不会就是为了看镜子” 蓬娘看到的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脱离凌波宅,嫁了意中人她的意中人是谁,童宣她在镜中时,也像他方才那么快活吗贺兰浑伸手搭上铜镜,冰凉潮湿,散发着金属独有的腥味:“要怎么样,才能再看见镜子里的东西” 纪长清松手,让铜镜落进贺兰浑手中,她便走近几步,看向一片死寂的冰面。 她原想唤出鬼魂查问镜子的来历,可那笑声却抢先一步,毁灭了所有鬼魂。那笑声她曾听过,在她以搜魂术唤出张惠最后的意念时,那东西就躲在张惠体内,留下了这样的笑声。 蓬娘,张惠,舞姬,良娣,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再次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连结到了一起,那么剩下的那些女子呢把她们连结到一起的,是什么 “要么你再像方才那样试试”耳边传来贺兰浑的低语声,他走近了,手中拿着铜镜,翻来覆去看,“看看镜子会不会再变。” 纪长清也有这个打算,找出镜子变化的秘密,也许就能找到更多线索。扬手拂袖,灵力如同涟漪,无孔不入地包裹住铜镜,时间一点点过去,镜面上依旧蒙着厚厚的铜锈,没有任何变化。 贺兰浑隐隐有些失望:“奇怪,方才明明就是这样变了的。” 可刚才还有鬼影,还有那东西,也许触发镜子的并不是她的灵力,而是那些。纪长清思忖着,又听他问道:“刚刚的笑声,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交手两次,她始终不曾看清对方的真面目,这情形前所未有,这次下山遭遇的诡异凶险,比她之前预料的要多得多。纪长清伸手来拿铜镜:“先前在张良娣尸身上,也听过这个笑声。” “张良娣,蓬娘,又是她俩。”贺兰浑拿着镜子,有点不舍得给她,“还是我拿着吧。” 他有些心虚,索性笑了起来:“先前我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道长却什么也没看见,也许这镜子要找的人是我呢留在我这儿也许更有用,况且,我还得找人把上头的铜锈洗掉。” 纪长清抽走铜镜:“不必。” 递给青芙:“处理下。” 那点隐约的失望一点点放大,贺兰浑看着青芙取出赤金囊装进铜镜,想要上前时心中突然一凛,他从不是这种婆婆妈妈的人,就算留恋镜子中那些幻象,可纪长清就在眼前,又何至于对一面镜子恋恋不舍 桃花眼眯了眯,低头凑在纪长清耳边:“道长,那镜子,也许能蛊惑人心……” “好了!”青芙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从囊中取出铜镜,镜面亮如满月,映得她灵动眉目纤毫毕现,贺兰浑连忙提醒:“小心!” 入镜的情形并没有出现,青芙翻过正面,露出背面镌刻的龙虎龟雀和二十八宿,镜钮边又有一个弯弯曲曲的蝌蚪文字,贺兰浑认不出来,向纪长清问道:“什么字” 纪长清垂目看着:“穸。” 穸,黄昏时下葬。 葬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贺兰浑:没错,我就是喜欢做下面那个!
第18章 ◎另一对母子◎ “葬的,没准儿就是那些想去极乐世界的人。”贺兰浑走出门外,又回头望着菩萨寺飞檐重重的屋脊,吴王府从前的轮廓大致还在,青灯古佛却已经取代了曾经的钟鸣鼎食,“那玩意儿极能蛊惑人心,让人看一眼就一直心里痒痒的惦记着。” 就像他,明知道是幻象,明知道有问题,却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味着身在其中的感觉,甚至觉得再进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当初的蓬娘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蓬娘的死,跟这镜子有没有关系 纪长清并不能体会这种感觉,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自然存在而已,无所谓失去,也无所谓得到,那镜中茫茫一片的虚空,正是她心境的写照。冷淡答道:“只因你心志不够坚定。” “那完了,”龙脑香气忽地近了,贺兰浑低头靠向她,“我心志一向很不坚定,从来都抵挡不住诱惑,这镜子我拿了摸了,里头的东西我也看了,下一个死的,多半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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