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驹忐忑得很。 他本是赵擎最得力的小厮,几年也难得办坏一件事的,如今怀揣个刺猬,实在为难。 偏偏赵擎又是熬了个通宵出来的,上了轿子,人才显出点疲态来,闭目养神,揉着自己的额侧,微微皱着眉。 元驹陪在轿子旁边走着,找话说,问道:“爷回去睡一觉吧?” “睡不了,中午得见听宣处的同僚们,治水是大事,耽搁不得。”赵擎道:“直接去听宣处吧,我在轿子里眯一会儿。”。 没有比这更坏的时机了,元驹心知自家大人一睡着了就更没机会说了,难道让他一睡醒就这样烦心? 现在不说,等会更没机会说,而且做下人最忌越俎代庖,要是他瞒过一天,那只怕到时候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爷不去梨花巷歇一会儿?”元驹问道。 赵擎本来已经把头靠在轿壁上休息,听到这话,立刻抬起眼睛看着他,深蓝色的锦缎更衬得他神态威严,元驹打起帘子的手顿时一抖。 “什么事?”赵擎问。 他把元驹直接看透了,一点异常都逃不过他眼睛。 元驹只得硬着头皮说了。 “回爷的话,送去娄府的回礼,又被送回来了。” 送回来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被拒绝了。 赵擎有点意外,但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像是明白了,只是淡淡道:“那就算了,扔了吧。” 元驹听这语气,就是大大不妙,自家大人的脾气他也摸得透透的,这已经是心情极坏的语气了。 但好在他还有话没说。 “爷,退是退回来,不过蔡小姐在礼物上写了两行字,像是句诗。”他小心翼翼地道:“我想,或许退回礼物的原因,就在这句诗里吧。” 赵擎心情确实不太好,只伸出手来。 元驹眼看着逃出生天,连忙把锦盒递给了他。 一样的马车,一样的交由下人传递的礼物,赵擎打开锦盒的时候都有点恍惚,直到他看到了竹影纸上写着的诗,对方显然是知道竹影纸包着的是什么东西,所以拆也没拆。 蔡婳用给他注公羊的蝇头小楷,娟秀笔迹,在竹影纸上写了一句诗。 “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赵擎皱起眉头,有些疑惑。 他不是正经举业文章出身,在书上算不得顶顶精通。 后面进了听宣处,诸事繁忙,更不怎么作诗词游戏了。京中曲水流觞,酒令诗谜,他也无暇参与。 蔡婳退回礼物,他最开始是觉得也许自己会错了意,她退回是要避嫌,拿自己当逾规的长辈,之前种种,不过是不敢拒绝他罢了。 所以有些恼怒,等到见了这句诗,才知道里面另有隐情。 但是什么隐情呢?他一时也猜不透。但心情却没那么坏了,叫了句“元驹”。 元驹连忙凑过来,见自家主子脸上神情不坏,顿时心中一轻。 “去,打听下娄家的事。”赵擎半闭着眼,揉着额侧道。 元驹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了。 “得令。”他卖弄才干道:“主子等我的好消息吧。” 元驹的消息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他有他的门路,又有赵擎的授意,自然是无往不利,消息一探出来,不等第二天,就匆匆赶到听宣处报信,赵擎正在听宣处值班,连饭都是摆在听宣处的偏厅里的,元驹跪在地上,把事情来龙去脉细细说了,赵擎也有些惊讶,对娄家有些刮目相看。 他虽然诸事繁忙,但毕竟是姻亲,也跟娄家二房打过照面,印象中娄二爷是个老书生的性格,闷声闷气,娄二奶奶又过分精明了点,近乎市侩,对于大女儿和赵景结亲这事,过分热情了,有点攀龙附凤的意思。 这种性格的人官场上赵擎也见得多了,所以并不在意,对娄家那些女儿的印象,也只有‘其中一个好像是蔡婳朋友’没想到还另有一段故事。 说来也巧。 偏偏晚上就有公事,圣上垂询,问一件关乎黄河隘口的事,因为身边没有得用的近臣,就让捕雀处的贺云章贺大人跑了一趟,小贺大人最近正得盛宠,都说官家待他如同自家子侄,也有传言说要封侯的。 贺大人是戌时到的,天色已经黑透,他带着捕雀处的人匆匆来,宣了官家的口谕,赵擎让人找了官家要的文书,文书冗杂,要费些功夫。 贺云章全程都不进听宣处的门,就站在檐下,手中马鞭都没放下,冷着脸看外面的夜色。 其实赵擎平素确实和他没什么交情,赵贺两家的恩怨倒在其次,主要都是御前供奉的近臣,私下来往不太好,朝臣最忌结党营私,都做到这位置了,这点揣摩上意的本事还是有的。 但近几天确实有点过于冷淡了。换了以前,至少表面上和气是有的。 赵擎明白究竟,心中想笑,并不多说,只是看着人找了文书出来,交给捕雀处的人,眼看着贺云章也过来交接了,才不紧不慢地道:“贺大人留步。” “赵大人有事?”贺云章淡淡问。 探花郎平时也是冷面,但今天是特别冷。赵擎知道背后原因,只是想笑。 “听说贺大人学问好,有句诗谜想请教一下。” “不敢。”贺云章神色淡淡:“我学问平常,怎么敢在赵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他话虽这样说,人却没有动,显然以为赵擎要问的是公事,毕竟公事为重,大家都是为官家办事,要真有赵擎也解不开的难题,提前和捕雀处知会一声,也是他赵擎的好意。 赵擎其实以前也和他没什么往来,只知道是年轻后辈,学问高,武艺好,官家看重,后生可畏。 如今看他耐着心中的不悦,还留下来替自己解惑,确实是个沉稳的性子。 赵擎一抬手,元驹连忙奉上锦盒,贺云章一见那来自苏州织造局的锦盒,神色先一冷,等到锦盒打开,看到竹影纸上的字迹,反而神色一动。 那不是娴月的字迹。 贺云章何等聪明人,电光火石间,已经够他调整自己原来的成见,把事情想个通透明白。 娄家二房的事,他比赵擎清楚,卿云许了赵家,凌霜的笔墨他也在李璟一案见过,这又不是娴月的字,总不能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儿。 看字迹娟秀,落落无尘,有林下风气,只可能是那个寄居在娄家的蔡家小姐,孤女一个,说起来,还和娄凌霜是好友呢。 怪不得。 贺云章顷刻间已经把事猜个明明白白,自己也有些想笑,再看赵擎笑微微看着自己,小贺大人也不由得有点惭愧。 “得罪了。”他做事其实爽快,立刻就告了罪。 “哪里的话。”赵擎仍然笑道。 他仍然朝锦盒做了个手势,倒让贺云章有点惊讶,原来他不是为了和自己解开误会,是真有事要请教。 探花郎于是认真看了竹影纸上的诗一眼,诗是唐诗,意思也不深,但赵擎既然认真问他,说明确实是解不了,探花郎于是拿出春闱破题的精神来,先抛砖引玉道:“这是唐朝张籍张水部酬朱庆馀的诗,唐朝科举应试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全唐诗中记载,朱庆馀应试,曾做《近试上张水部》,其中名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把自己比作新妇,把主考官比作舅姑,把张籍比作夫婿,征求张籍的意见,用意精妙,传为美谈。而这首《酬朱庆馀》则是张籍的回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把朱庆馀比作越女,安慰他,就算其他女子身上穿着名贵的齐纨,浓妆艳抹,越女的菱歌仍然可敌万金。 唐朝门阀森严,朱庆馀出身越州,并非高门,张籍用这比喻是给他安心的意思。” 赵擎当了二十年权臣,耐心自然不必说,虽然心中非常想参透这谜题,但见贺云章只是从浅处破题,也并不着急,只是解释道:“典故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不明白为什么用这句诗来拒礼?” 蔡婳的才情确实极高,诗词中以夫妻比君臣,是古已有之,她选的这典故,是最坚实的肯定,历史上的后续,是张籍把朱庆馀的诗怀在袖中,亲自推荐给众人,后来朱庆馀果然进士及第,一时传为美谈。知己相得,莫过于此。 也正因为这缘故,赵擎当时知道她拒绝了礼物,本来以为她是避嫌,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但一看到这句诗,就知道里面另有乾坤。 只是这乾坤是什么,他实在猜不透。 果然探花郎也有点被难住了。 “要说小姐是有意,那就不该拒绝礼物,要说无意,这典故又不对。实在是难解。” 他想起娴月当初的诗词游戏来,不由得也笑了,心念一动,道:“只怕这不是学问的问题,是只有赵大人才知道的事……” “只有我才知道的事?”赵擎不解。 “是啊,”贺云章果然才思敏捷:“这句诗不止化用了唐朝的典故,也正应了实事,否则小姐不会选这句。 齐纨指的显然是锦盒中的花烟罗,那菱歌指的是什么,可就要问赵大人了。” 他一句话说得赵擎如梦初醒,心中忽然闪过一念,瞬间豁然开朗。 和蔡婳交好的那个娄家小姐,不是喜欢在宴席上离席出来游玩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在家中设宴款待听宣处同事的时候,赵夫人也恰好在家中设宴招待娄家母女吧? 原来这才是那首“菱歌”。 赵擎哑然失笑。 会注公羊的蔡小姐,原来也有这样的脾气。 她的诗谜精巧得如同双面绣的锦缎,一层典故里,还藏着另一层: 你送我的齐纨贵重又如何,我看,别人的菱歌在你心中,才是真正价值千金吧?
第85章 照看 晚春天气暖和,到处是惜春游玩的人,就连卿云也被赵夫人约去同赏芍药,凌霜自不必说,自从程筠的事闹出来后,她只消停了两天,等娄二奶奶不说她之后,就如同开了锁的猴一样,整天看不到人,其他人也有出去游玩的,就连蔡婳也被娄大奶奶带去拜佛了。 人人都出去玩,娴月却没出门,而是在云夫人家裁衣裳,云夫人见她一天都在和裁缝商量尺寸,晚饭后又在灯下看着桃染做针线,知道她心情烦闷,笑道:“虽然赶牡丹宴,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牡丹宴有什么值得赶的,不过是那些人罢了。”娴月语气淡漠地道。 云夫人顿时笑了。 “牡丹宴虽然没什么好人,但烟云罗这样的好东西,不做件好衣裳,岂不浪费了。”她笑着打趣道。 “什么烟云罗,当谁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娴月赌气道:“不过是看别人送了,才想起送我,惹得我脾气来了,一把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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