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锦缎替她包好了脚,握着脚踝时,探花郎手心滚烫,娴月有种被烫伤的错觉,饶是她日常卖弄妩媚,这时候也脸色通红。 “好了。” 贺云章让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手替她控住了马辔头,一手伸出来让她扶住,道:“我们回去吧。”
第90章 大人 好在贺云章平时和文郡主也是分开居住的,他和文郡主虽是名义上的祖孙,但关系比云姨和贺南祯这对继母子还疏远些,大贺家是一个府隔开,他们干脆是分府居住,只共一道后墙,其实说小贺,有点太抬举贺南祯那一支了,直到贺令书那一代,这两家都是并驾齐驱的,之前京中是称为“贺侯爷府上”和“贺令书府上”的。 娴月也是第一次进这个贺府,看下来,家底和贺南祯家确实是不分伯仲的,也是公侯府邸的气势,门前下马石都镇着麒麟,建筑也恢弘大气,娴月走的是侧门,刚进府就换了软轿,这府邸极大,穿过三道门,才到一处小花厅,此时已是五更天,月光满地,外面树影憧憧,不知道是什么花树,像是含笑,在夜里开了满树的花,整个庭院都是香气。 “这里原是叔祖母的居处,是个单独的院子。” 贺云章请娴月下轿,看桃染搀着她进来花厅,安置好了。 也不知道是贺大人有意为之还是怎么,这里竟然一个年轻丫鬟也没有,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管家媳妇,也是垂眉敛目很有规矩的样子,送了热水和妆奁上来,又端来衣裳鞋袜,娴月去内室换了出来,贺云章已经让人送来伤药,道:“这几种都是治外伤的药,这一瓶是宫里娘娘用的,可以平复伤疤。” 贺大人探花郎出身,讲礼得很,桃染拿了伤药给娴月上药,他立刻去屏风后避让,桃染手本来是极轻的,但娴月手一抖,桃染手里的棉签就戳中了她手腕上的伤痕,疼得她“嘶”了一声。 娴月看了桃染一眼,桃染会意,叫道:“贺大人。” 贺云章只能进来,桃染也不多说,只把药和棉签都递给她,道:“我不懂药性,麻烦贺大人了。” “客气。”贺云章淡淡道。 他像是神色冷静,其实垂着眼睛上药时,耳朵仍然是红的。 娴月看着他垂着眼睛的睫毛,脸上也有点发烧。 “疼就说一声。”他轻声道:“怕小姐伤口里有灰尘,所以要先冲一下。” 他动作细致得像在拼一件破碎的瓷器,娴月从来最怕疼的,竟然也没有被疼到,只是手仍然忍不住在细微地颤抖。 她从小听着娄二奶奶用被面结成绳子从墙上缒出来的故事长大,等到自己才知道有多艰难,双手几乎脱了力,明明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更显得手腕上被勒出来的红痕触目惊心。 “是紧张导致的。”贺云章甚至给她解释这颤抖的原因:“我第一次抄……办公事时也是。” “那看来我应该多缒几次,练到和贺大人抄家一样娴熟就好了。”娴月又开始说怪话。 贺云章也忍不住笑了,探花郎一笑起来,简直是明月入室,四周都生春。 但这笑容很快消逝了,也许是娴月手上的红痕勒得太深,他道:“不会有下次的。” 要换了别的时候,娴月一定赌气说句“那倒未必,三房不害死我们是不肯停的”,但也许是此刻的气氛太好,灯火相亲,近在咫尺,她能闻见贺云章身上像冬后初融的薄冰一样的熏香,也看得见他眼尾的睫毛微微扫向鬓边的阴影,漂亮得像江南春水行船留下的船痕。 外面打起更来,是五更正时了,天亮还要一会儿。 “不知道凌霜怎么样了。”娴月抿了抿唇道:“蔡婳说她发了烧,叫也叫不应了,我才跑出来的,不是怕玉珠碧珠。” “我知道。”贺云章轻声说。 娴月坐着,他就半跪在地上,似乎在专心给她上药,探花郎的手修长漂亮,这是一双写字的手,但也是握刀的手,这手也了结过无数人的性命。 蝉翼冠压着他鬓边,他的脸在灯火里像玉琢出的神像,五官却锋利得像剑。光落在他鼻梁上,如同悬胆。 桃染和黄娘子是不会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三更才出逃的。 今天,贺云章会知道她没有去牡丹宴,他就不会进宫,三更后,宫门闭锁,夜深人静,他会是这个夜晚京城里最有权势的人,捕雀处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家中。 包括娄家。 崔老太君,云姨,她们的权势,管不到别人的家务事,娄老太君说,就算爹娘回来,道理仍在她那边,这是事实,她是娄家的老祖宗,实际上的当家人。 凌霜藏匿男人衣物,被搜捡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以败坏家风的名义处死,就算闹到御前,也没人救得了她。 除了一个人。 娴月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再危险的赌局,再少的筹码,她也能玩得峰回路转,就像母亲偏爱卿云,京中贵妇不待见她,她仍然捕获张敬程。 她从来不避讳自己的聪慧,心机,狠绝,也毫不吝惜于展露自己的美貌,妩媚,和重重的筹谋。 她是这样的娄娴月,如果不去争,就什么都没有。她坦然接受,大胆承认,并且以此为傲。 唯独今晚。 也许是这花厅的灯火太温暖,也许是探花郎垂着眼睛上药的样子太温柔,她竟然有瞬间的胆怯。 但凌霜不能再等了。 “贺云章,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问。 “好。” 她惊讶地看着贺云章。 “我还没说是什么忙……” “你想让我去抄了娄家的家,这样就可以越过规矩,救出娄凌霜。” 贺云章平静地抬起眼睛,看着她,探花郎的瞳仁漂亮得像镜子,照见她惊讶的神色,他勾起唇角,笑了:“我知道,所以我说好。” “但官家那边……” “捕雀处如果发现疑点,有先抓后审的权利。”他甚至替她想好了全部的步骤:“不用担心,捕雀处有京城所有官员的档案,你家三叔也在其中,翻一翻,总能找到半夜抄捡的理由,只要把凌霜从祠堂放出来,给你带去贺南祯家就是。 到天亮我再收兵,只说是查案途中牵涉到娄家,误会一场,疑窦解除了,官家也不会说我什么。” 娴月惊讶地看着他。 “可是……” “没有可是。”贺云章笑着道:“本来你今晚不出来,我明天也是要去的。就算不为了凌霜,也不能辜负你一身的伤。” 他点破关隘,娴月的耳朵顿时红了,刚要说话,贺云章已经叫道:“秉文。” 秉文一直等在花厅外,听到叫他,连忙匆匆近来,不敢进屏风后,只敢在外面站着回道:“爷,什么事?” “叫一队人准备好,在外面等我。”贺云章放下上完的药和纱布,起身道:“有个差事要去一趟。” 捕雀处的差事,又是深夜,多半是抓捕人犯,或是抄家。 秉文也知道最近的案子没有需要这样的,他也极聪慧,立刻猜到和娄家有关,迟疑道:“爷,秦侯爷那边……” 毕竟秦翊才是捕雀处名义上的首领,虽然没有实权,但但凡有行动,知会他一声总是惯例。 “这次不用经过秦侯爷,直接抓人就是。”贺云章道。 他起身,娴月却抓住了他的衣摆。 “等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刚刚深夜的狼狈和凄惶都一扫而空,微微皱着眉,眼中神色飞速变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明明是这样妩媚的脸,她有时候故意卖弄,甚至会露出天真的神色。 但也有这样的时候,像只狐狸,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中,一点不避讳她的聪慧和心机,甚至有种野心勃勃的光芒,像一柄锋利的剑。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 她迅速地权衡完毕,抬起眼睛来看着贺云章,像个老成的猎手。 “能经过秦侯爷吗?”她问道。 “什么?”贺云章都有点惊讶。 如果要抄娄家,哪怕是假抄,最好也是速战速决,秦翊那边有后话,可以借口说深夜不好打扰侯爷,毕竟捕雀处其实是他贺云章的捕雀处,等到木已成舟,秦翊也没法说什么,否则只怕横生枝节。 娴月笑了。 世人都喜欢她妩媚风流,但她这狐狸般的模样才最好看,几乎是带着点骄傲自满的,十分耀眼。 “你信我。”她朝贺云章道:“你先去秦家走一趟,告诉他你要去抄娄家,要是秦翊问你为什么,你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就好了。凌霜被关,高烧昏迷,我深夜出逃来求救……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告诉他。” 贺云章也笑了,他也隐约猜到了。 “好。” 捕雀处的人在外面集合,贺云章换了锦衣出来,抄家不比寻常公务,他佩的是雁翎刀,穿的是朱红锦衣,墨色蝉翼冠,整个人如同一柄利剑,实在好看。 但这样的贺大人,临出发却不忘朝着她道别,道:“等我回来。” “好。” 娴月坐在榻上,紫檀木的睡榻,足工足料,满满雕工累累如葡萄,铺的垫子是进上的重文缎,四周的陈设都是这样贵重,她坐在其中,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四处看看,晃悠着腿,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女孩。 她知道自己没有让凌霜失望,下赢了最难最难的那局棋。娘回来要是知道,也一定会为她骄傲。 如果她猜对了的话,娄家的人,娄老太君,娄三爷,冯婉华,还有玉珠碧珠那两条毒蛇,还有那两个痴呆一样的儿子,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逃过了一场什么。 如果她猜错了的话,等着他们的,是一场惊喜。 玉珠和碧珠在她房外舞半夜的火把,威胁放蛇,放蝎子,说要烧死她,都不及娴月这反击的十分之一。 她们用假火灾吓她。 她还他们一场真抄家。 如果不是怕乱中出错的话,她几乎要让桃染过去,看看那景象,再回来跟她报告了。她虽然没见过抄家,也可以想见那景象。 深夜捕雀处驾到,先“请”老太君移驾,再将睡梦中的三房众人逮个正着,男女分作两班,全部赶出来,披枷带锁,分两处关好,凌霜自然也会被放出来,趁乱被她接走。 到那时候,估计娄家的人全都吓得魂飞天外了,贺云章甚至会提审娄三爷,给他安个罪名,三房引以为荣的四品官,在捕雀处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三叔会吓得屁滚尿流地求饶,也许会告发许多同僚的罪行也不一定,不可一世的娄老太君,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那时候,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警告…… 光是想想都觉得快意。 她早说过的,她最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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