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只皱着眉当没听见,但躺了一会,又不睡了,带点恼意起身,叫桃染:“打点水来。” 娴月洗了手,进了小佛堂,观音香案上摆着签筒,桃染问道:“小姐要求签?”娴月却道:“去折一把花来。” 桃染去折了一把苦楝花来,知道娴月要亲自插佛前的花供,又叫阿珠去预备清水。 自己则是守在小佛堂门口,没多久,果然贺大人就来了。 难得见他穿便服,今日送春,估计宫中也有宴席,穿了一身霞影织金的锦袍,越发衬得俊美无比,连眉目间的冷意也消散不少。 “贺大人。”桃染对他感激得很,低声道:“小姐在里面呢。” 她打起帘子,贺云章进去,还没得及行礼,就听见娴月道:“真是好丫头,开门揖盗。” 桃染不读书,她这话自然是说给贺云章听的。 堂堂探花郎被比作盗贼,贺大人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走了过来,娴月转身就走,被贺云章拉住了身上披帛,直接拉了回来,佛堂里只有一盏油灯。 远远看着时不觉得,近了才知道探花郎原来这么高,娴月整个人几乎都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呼吸可闻,闻得见他衣摆上还带着宫廷里熏香的味道。 尽管知道他一定守礼,娴月还是心跳如擂鼓。 “小姐瘦多了。”娴月听见他轻声道。 娴月顿时眼睛一热,但她向来要强,反而冷言冷语道:“已经被人说成淫奔无耻之流了,偏还来,真要唱井底引银瓶不成?” 贺云章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以娴月的高傲,寻常人敢说这话,早被她收拾了。能被她听入耳的,多半和娄二奶奶脱不了干系。 贺大人抿了抿唇,道:“是我轻浮了,连累小姐。” 其实哪里关他的事呢,自家母亲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娴月向来是窝里横,听了便道:“知道还来,可见是惯犯了。” 贺云章顿时笑了。旁边桃染见他们笑起来了,这才敢上来劝道:“小姐,当着菩萨的面可不好说冤枉话,贺大人为了小姐的病,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小姐今日见了贺大人,不道谢就算了,怎么这样冷言冷语,我看着都过意不去呢。” “你过意不去,你跟他回去好了,看他家还缺不缺扫院子的丫鬟,给你算上一个。”娴月嘴快得很。 桃染被气得连连叫“小姐”,贺云章也忍不住笑了,见她修剪花枝,将楝花簇修理得错落有致,用一根短枝卡在瓶口,偏偏几次都卡不住,笑着道:“我来吧。” “用不着,我也知道贺大人日理万机,有的是大事要做,这等小事哪里麻烦得到你。 昨晚我还和桃染说呢,贺大人有的是正事要干,又要御前奉驾,又要到处抄家,哪有空管我们这里。反正也没人在乎没人探病的,病死算了。” 要论到说冤枉话,没人比她更厉害了。 实在是不讲道理,刚刚还在说贺云章不该来见她,惹人议论,现在又怪他忙着公事,不来探病了。 贺云章听了,也不生气,仍然带着笑意,自己徒手折了一枝短枝,递给她道:“柴胡,防风,桂枝……” 娴月还没听懂,并不接,只是瞪他一眼。 贺云章却继续念道:“桂枝发汗解肌,防风散风邪,但发散太过,所以又用黄芩白术,补肺脾之气,看似矛盾,实则是为了去邪不伤正,最后一味五味子是为了安神,是为了养好精神气血,蒋家三代供奉太医院,蒋云泽的医术虽然不如他父亲,也是有点渊源的。” 到这时候,不止娴月,连桃染都听懂了。 贺云章念的不是别的,正是娴月昨晚煎药的方子,因为贺云章这重关系,太医院比之前云夫人请的时候还上心,药方都是三天一换,每次都是太医院的供奉蒋大人亲自来看。 昨晚蒋大人说已经快要大好了,只要不再受寒,养清了痰,就好了。 多晒晒太阳反而是好事,四月的太阳也不烈,初夏正是固本培元清正气的,多晒晒反而有好处,出来走走出出汗也不错,不然娄娴月怎么会上山来看楝花。 说他没空来探病,他却连药方子都亲自看过,记得清清楚楚,连医理辩证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探花郎学什么都快。 都说久病成医,娴月一病,他也成了半个大夫了。 桃染都听得感动起来,她也知晓自家小姐的脾气,知道她走到一边去理花供,就是感动的表现,笑着上来劝道:“小姐,看你还好意思说怪话,贺大人连你煎药的方子都清清楚楚呢……” 娴月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楝花斜插在水中,如雾的花簇垂下来,如同在树下仰望。 插花多用白瓷梅瓶,佛前却用金瓶插花供,金色与楝花的淡紫色相衬,竟然意外地好看。不然娴月也不会忽然起了换花供的心思。 桃染见娴月双手合十,在蒲团面前跪下来,自己也连忙乖乖跪下来,一面小声劝道:“小姐,当着菩萨可不要再说怪话了。”一面自己也阖目祷告道:“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早日好起来,去了病根,长命百岁,安安稳稳。” 娴月瞥了她一眼,眼中不是没有感动的。 但她还要说怪话。 “告诉贺大人,多抄点家,造点孽,不怕我死得不快。” 听到死字,贺云章眼神有瞬间的晦暗,但还是无奈地笑了。 “庙中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我替官家护法,捕雀处抄家奉的都是天子之命,怎么能算罪孽?就算有罪孽,也不该落在你身上。 况且神佛也不过是在世间行走,受世人香火供奉。它若保佑你,我自然保它香火不绝,开枝散叶……”贺云章淡淡道。 他仍然站着,御前行走的贺大人,除了官家,其实也不需要跪谁了。 况且他从来不信佛,他是被一切玄妙的运气抛弃的人,所有本该跪拜的人都辜负了他,他又从这辜负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如果贺令书天上有灵,每年贺家祭祖,宗庙里应该会和这个明明不是他选中的嗣孙面面相觑。 但贺云章在这,拿着他贺家的香,当着他贺家的家主,主着贺家的祭祀,他贺令书就不得不受着。 所以贺大人心中是很有点人定胜天的傲气的,这样的权势,也真容得下这份傲气。 可惜这傲气在娄二小姐面前,就立刻成了纸老虎了。 娴月一听他那话,立刻把眉毛一挑,漂亮的人真是什么表情都漂亮,就连嗔怒,也不过是为她增添了一些热烈的光彩。 “要我死了呢,你要干什么?毁了天下的菩萨庙吗?” 她知道他不想听死字,偏说,被纵容的人有时候是会有点有恃无恐的,因为知道他怕这个,偏要刺他一下,看看他冷漠面具下流露出来的真心,和他温柔却无奈的眼神,光是被看着就觉得心中微微颤抖,像有热流涌动。 贺云章垂下了眼睛。 要是任何在官场上接触过他的人,哪怕是官家呢,在这看见这一幕,也要惊讶的。 贺阎王也有怕的东西了。 命运玄妙,爱憎恶,恨别离,求不得,如是种种,从来不以人力为转移。而他从来不是被运气偏爱的那一个。因为这缘故,他也从来不信运气。 除了这一次。 几乎只需要跪官家的贺云章,从来傲气冷漠的探花郎,这次也认了输。 “我跟菩萨开玩笑的。”他这样说道。 桃染惊讶地看着向来傲慢的贺大人就这样撩起袍子,跪了下去。 探花郎的手,用来拟圣旨勾红杀伐决断自然是合适的,原来也可以用来合十。向来淡漠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样平静地祷告。 佛前海灯昏黄,照在他鼻梁上,他闭着眼睛,跪在旁边的娴月偏头看见他神色虔诚,也不由得一愣。 “求菩萨保佑娄家二小姐,诸事顺遂,身体康健,万事平安。”他这样告诉菩萨:“若有不顺,一切横逆灾难,疾病痛苦,请加诸我一人之身。贺云章敬上。” 桃染心中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 娴月是极少哭的人,就算此刻流下眼泪来,也飞快地用手指擦去了,稳了一下声音,还硬声道:“这下好了,变成两个病秧子好了。” 桃染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说得出怪话来,连桃染自己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自然也没法上去劝解。却听见贺大人不但不生气,还坦然地道:“钦天监青玉真人说过,我一生福禄无边,拿些出来,和菩萨抵了,大概还是够的。况且……” “况且什么?”娴月立刻瞪他。 贺云章笑了。 他半跪在蒲团上,伸手扶娴月起来,明明比娴月高一截,看她的眼神,却温柔得像是往上看一般。 “况且我的娴月,才不是什么病秧子。”他这样说道。 桃染听得直掉眼泪,却看见自家小姐还骂他道:“刚说了墙头马上呢,偏这时候还这样说,谁是你家的?” 但她骂归骂,却仍然傲慢地把手交了出去,虽然礽用手帕托着,骄矜得很。 贺云章握住她的手,一手虚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搀了起来。笑道:“既然长辈有话说,自然是我的错,做了登徒浪子,败坏了小姐的名声。” 娴月白他一眼,没说什么。 贺云章却问:“小姐觉得四月十九如何?” “什么如何?”娴月本能地反应道。桃染也一头雾水,然后主仆二人都反应了过来。 三书六礼中,请期远在纳吉纳征之后,怪不得探花郎自称登徒浪子,向来守礼的他,今天却亲自向娴月问期了。 娴月说井底引银瓶,说人家说她墙头马上,淫奔无耻,固然是赌气。但贺大人却听不下去了。 他连个病秧子都说娴月不是,何况那些难听的话呢。 桃染心中欢腾,依她来看,就是越早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反正三小姐如今不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二奶奶处处偏心,还不如嫁了,横竖贺大人一片真心,又有那封信在手上,也许比家里还舒服得多。 但自家小姐脸上的神色,却不像是要答应的样子。 娴月正沉吟,外面阿珠却匆匆报道:“二奶奶来了。” “还不走。”娴月朝贺云章道:“真要唱墙头马上不成。” 贺云章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真就像被惊散鸳鸯一样匆匆走了,行礼仍然是漂亮的,等出了门,正遇上娄二奶奶,仍然行了个子侄礼,娄二奶奶正带着一众夫人过来看娴月,夫人们当着贺云章的面,大气不敢出。 等她走了,都连忙打趣娄二奶奶,说“还是二奶奶有福气,哪时候见过贺大人行子侄礼啊,恐怕官家面前都没这么恭敬呢”,也有说“到底是探花郎,这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平时都没机会细看,托二奶奶的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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