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句称赞右一句恭维,把娄二奶奶吹得上了天,就连和娴月之前置气的事也抛之脑后了,见了娴月,道:“你又没大好,非赶过来干什么,山上风大,早些回去是好。不然下午起了风,坐在轿子里都是要着凉的。” 娴月倒也平心静气,淡淡道:“我听说姐姐昨晚遇到点事,怎么好好的花信宴上,会出现包藏祸心的人,还扮成宫里嬷嬷的样子,这些内宅争斗的脏手段,也用到这来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罢了……” 她话说得重,景家夫人刚好也在,有点听不起了,连忙赔笑道:“谁说不是呢,都是我疏于防范了。 好在太妃娘娘已经知道了,正让人严查呢,楝花宴可是花信宴的收尾,凡事都讲究个善始善终,有人不想好,就别怪娘娘雷厉风行了。” 旁边的夫人也连忙打圆场道:“幸好也是卿云遇到,换了别的女孩子,哪能这样不慌不忙的? 连外面的王孙们都说,卿云当时不卑不亢,处理得极好呢,可见是二奶奶教养得好。” “是呀,卿云的为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有人害她,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真金不怕火炼,我家颖儿要不是早订了亲,我都要来求亲了。”也有人附和道。其余夫人也纷纷赞同,一派祥和。 娴月要等的就是这一番话,她不比卿云,不讲什么以德服人,公道自在人心,她就是要逼着她们亲口把这些话说了。 虽然背过身去可能仍然该传闲话传闲话,该议论卿云就议论卿云,但至少明面上都得认怂。 娄二奶奶见她这样,也知道她是为了卿云好,只是母女俩从上次的冲突后还僵着,只得提醒道:“看着天晴,其实云也起来了,再等等只怕起风呢。” “知道了。”娴月淡淡叫道:“桃染,进去收拾东西吧。 各位伯母,恕我不能奉陪了,景家伯母,我要先告辞了……” “哪里的话。”各位夫人都一转之前对她的态度,热情得很。见她转身进去,还感慨道:“到底娴月最像二奶奶,生得真是好,面庞就不说了,单这身段,实在纤细风流,跟画上的美人似的。” 娄二奶奶也见多了前倨后恭,被夸得陶陶然。 桃染这边心中却还挂念着四月十九的事,一面带着阿珠收拾东西,指挥她:“凡小姐待过的地方,都要收拣一遍,只怕落下东西。 等收好了,全部点一遍,带了几条帕子,什么手镯,什么钗环,扇子坠子这些,都要有数,你先自己点一遍,再来叫我,要是我点的时候发现你漏了东西没发现,你只等着我吧。” 她教训完阿珠,见娴月仍然坐在躺椅上,用扇子挡着脸,似睡非睡的样子,知道她也在想贺云章说的那个日期,蹲下来趴在娴月身边贴耳劝道:“小姐,其实我觉得贺大人那提议挺好的,要不就嫁了,也好给小姐冲冲喜,回春丸既是贺大人送的,就带去贺家吃,也是好的。” “你是怕我回春丸吃不好,被人悔婚,不如先嫁了,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是吧。”娴月懒洋洋地道。 桃染顿时笑了。 “瞧小姐说的,贺大人哪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呀。”桃染捶了一下她的手,道:“小姐就爱说这些冤枉话,贺大人在菩萨面前怎么说的来着,我听着都心软,小姐还这么铁石心肠的。” “你什么时候不心软?”娴月反问道。 “我不管。反正贺大人比张大人好多了。”桃染赌气道:“贺大人一片真心,小姐整天欺负他,人家还不气不恼的,还对小姐笑呢……” “谁刚动心时不是这样。”娴月偏说反话:“等天长日久,我常年病着,脸也黄了,人也弱了,整日使小性,冤枉他,你看他怎么样呢……” “要真有那一天,贺大人也一定会对小姐一往情深。 他喜欢的不是小姐的容貌,而是小姐这个人,小姐病了,丑了,他都不会嫌弃的。不然他也不会把那封信都交给小姐了。这样剖心剖肺,小姐还疑他呢。 小姐想想,自从认识小姐后,他心里还有过别人不曾,哪次不是小姐一有什么事,他天远地远都要赶来……” 桃染越说越急,脸色涨红,满脸委屈。 “瞧你,还委屈上了。”娴月放下扇子来逗她,笑着气她:“不是要哭了吧,这么大人了,为了贺大人哭啊?” “我替贺大人委屈!”桃染赌气道,把脸别去一边了。 娴月仍然只是笑。 “他当然心里没有别人了,他没有父母,贺令书也不在了,文郡主一心只为了荀文绮,又是个老糊涂,官家说是宠臣,用起他来,水里火里,也没有手软过。 他又从来没有朋友,没有亲党,又从来没有喜欢过人。 不像赵景他们花惯了的,自然不知道正常相处应该是怎样的,我怎么欺负他,他都觉得是应该的,还对我笑眯眯的,就是捅他一刀,还当我是不小心的呢……” “那小姐还常冤枉他。”桃染急道:“你知道贺大人不喜欢,偏说死,还连说几次,跟捅了他一刀有什么区别。” “是啊,跟捅他一刀有什么区别呢……”娴月不知道在想什么,轻声道。 桃染本来还想再劝,那边阿珠整理好了东西,怯怯地过来叫“桃染姐姐”,桃染就出去了,剩下娴月一个人在房里。 娴月仍然躺了一下,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忽然站起了身来,走到里间的小佛堂去了。 观音菩萨仍然安坐在佛龛中,眉目低垂,人世间的一切事,哪怕是幽微到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说出来的心思,她都清楚,她都明白。 娴月拈了香插在炉中,又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她也是从来不信佛的人,因为命运对她也不曾公平过。 但毕竟最后赔给她一个贺云章。 “菩萨,今日我们在你面前说的所有话,都请忘了吧。”她也垂着眼睛,轻声祷告道。 看着香案帷子下摆绣着的天女散花,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诞,但仍然认真道:“就让我们各归各码,各自承担各自的疾病苦难吧。” 贺大人就算有通天的福禄,泼天的富贵,也终有用尽的一天,她早早接受自己的命运,治得好,治不好,她都能坦然接受。 何况贺大人自己也未必安稳呢,颧骨上的“斜红”,虽然不会留疤,当时也是见了血的。 官家许他的权势,也要他出生入死来拿。 要是凌霜在这,一定要笑她了,跳出来指着她笑:“好啊,好你个娴月,整日只笑别人没出息,笑别人是男子附庸,你今日也终于失了脚了,你好意思的……” 外面在连声催了,娴月想到凌霜那上不得高台盘的猴子样,不由得会心一笑。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贺大人是没拜过佛的人,不知道是要这样磕下头去,将双手掌心朝上,才是佛家的大礼。 表示是彻头彻尾的膺服,对菩萨如此,对命运也如此。 “请菩萨保佑贺大人,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暗无一人的小佛堂里,说了一天冤枉话的娄娴月,也终于说出一句对贺大人温柔的话来。 她从来多病,因为多病所以格外娇气,格外怕痛,格外惜命。 她以为她的爱就是她做珍珠,她做连城锦,对方做她的惜花人。 她从来猜不到,有一天,她也竟然能说出这句话来。 暗无一人的小佛堂里,高傲的娄娴月,这样祷告着,对着她不信的命运,和她不信的菩萨。 她不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说不出莲花般辞句,她也没有六十年的荣华富贵可以做抵押,她只有这生来单薄的面相,和生来单薄的身体。 但她说:“若贺大人有一切危险,也请让我分担吧,菩萨。”
第137章 风浪 最开始是桃染觉察到不对劲的。 明明贺大人提亲之后,好像万事都具备了,自家小姐却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多心,或是小姐病了一场之后,心气不如从前了。 桃染也知道,生病是极消磨人的意志的,况且家里又是这么个情形,娄二奶奶实在让人伤心。 但楝花宴后,云夫人请娴月去送春,准备了极好的茯苓糕,在琉璃阁饮茶,因为红燕把两年前埋的梅子酒翻了出来,就顺便尝了尝,云夫人嫌弃得很,道:“那年的雨水多,梅子不好,连这酒也不好了。” 娴月道:“不好喝就别喝了,整日喝这么多酒做什么,饮酒伤身不知道?” 她对云夫人饮酒过度是颇有微词的。 云夫人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笑放下手中酒杯道:“好,那就不喝了,不过我可说好了,等到喝你喜酒的时候,我可要痛快醉一场呢。” 桃染在旁边听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娴月却神色淡淡的,道:“那也再看吧。”就顺手拿起一边的琉璃盏玩了。 桃染在旁边听着,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但当时也没往心里去,等到黄娘子把裁缝绣匠,首饰匠人这些都带来给娴月,让她出嫁衣的样式和首饰样子的时候,桃染才知道小姐是真不对劲了。 往日别说嫁衣这等大事,就是花信宴上一个小宴席,哪怕是出门拜会别人家呢,娴月的衣裳也是精心挑的,配首饰更是合辙合韵,一丝不错的。 怎么一生一次的嫁衣上,竟然这样毫无兴趣,连一个想法也不提,只是让他们自己出样子。 桃染心中顿时就隐隐不安起来,仔细观察娴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起来。 偏偏晚上娄二奶奶还从外面喝了酒打了牌回来,听黄娘子说了娴月选嫁衣时的态度,心中就疑心她是还在斗气。 从来酒壮怂人胆,何况娄二奶奶向来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当时就道:“把娴月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黄娘子和娄二爷都忙劝,娄二爷回想上次的事,自己也惭愧,道:“孩子病刚好,你又训她干什么,还说娴月和你不亲,你这样对她,怎么亲得起来。” “没你的事,一边去。” 娄二奶奶也是酒意上来,把娄二爷赶走了,催促道:“娴月呢,还不来?这里到底还是我的家,不是什么贺家云家的吧……” 娴月刚来就听见这句,倒也不露出恼意来,只是神色淡淡的,站在一边,叫了声“娘”。 娄二奶奶见她来了反而虚了点,瞥了她一眼,道:“怎么裁缝绣匠都说你懒怠得很,一个样子也不出,自己的婚事,自己不上心,还指望别人上心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 娴月讲话也实在气人,接话道:“我当然知道没人会替我上心。” 娄二奶奶听了,便不言语。 黄娘子在旁边,暗叫不好,这可不是息事宁人的表现,显然是在酝酿大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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