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他耳朵倒灵,侧着耳朵听着什么。 这地方林深树密,十分昏暗,连林间漏下的光斑也没有。 卿云第一次这样近看一个男子,还是出了名漂亮的贺南祯,他这人也奇怪,鲜衣怒马的时候有种耀眼的俊美,这样落拓的时候也有落拓的好看,明明额边散下凌乱发丝,还带着碎树叶,颧骨上也擦伤了,但反而更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都说他风流,其实也怪他表情太灵动,天生的桃花眼,一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还故意朝卿云道:“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卿云不解。 娄家大小姐身上有种认真的可爱,是会被人嫌弃无趣的正经,仿佛不管你说多荒唐的笑话,她都会用她那沉甸甸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你,像个老学究。 贺南祯笑了起来。 “这都听不见?”他弯着眼睛道:“有人找你呢,在叫你名字。” 卿云立刻就要答应,但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看向贺南祯。 贺南祯本来要起来,见她看自己,索性又躺下了。 “你怎么不起来?”卿云问她。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一起出去,连累娄姑娘贞洁烈女的名声怎么办?”他索性枕着石头躺下了,一副无赖模样。 卿云拿他没办法,她虽然爱惜声名,但也绝不是恩将仇报的家伙,救命之恩是最大的,总不能因为贺南祯的名声,就否认他救了自己这件事,那也太没良心了。 何况她惊魂甫定,也渐渐回过神来,看一看自己身上,衣带都是断的,衣服头发都散乱,还带着泥土,要是这样走出去,以京中的流言,只怕说什么的都有。 他们搜树林,想必是下人不少,出去传言说自己在混乱中失了身,这样的事如何澄清? 云姨前车之鉴在那里,今日惊马,恐怕也不是巧合,这京中险恶,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我不能这样出去。”她轻声道。 贺南祯实在太聪明,扫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所想。 “这可有趣了。”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是游离在规矩外的人,顿时笑了:“你要想维持外人眼中冰清玉洁的形象,就要把你身上衣服脱了,洗净烘干,补缀好了,这恰恰不合乎规矩,真是两难抉择啊,娄姑娘。” 卿云却并未露出迂书生一样两难的神色。 “世人愚钝,事急从权,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她神色平静道:“我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不过是别人眼中欺世盗名的商家女罢了。” 贺南祯没说话,只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他是从马球场赶过来的,什么都没带,只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匕首,递给了卿云。 卿云不解地看着他。 贺南祯笑了。 “送佛送到西,娄姑娘既然有这胆量,我就舍命陪君子吧。”他示意卿云跟他走:“离这不远有个山洞,我和秦翊小时候常在那玩,别人找不到,里面有水,生火也不难。” “那匕首呢?”卿云仍然不解。 贺南祯在前面走,并不回头。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家伙,娄姑娘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不得提防着?要是起了贼心,就给我来上一刀好了。” 卿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善辩的人,就算是,也想不到这时候该说什么。 而贺南祯显然也没有想听她说什么,他折下一根树枝做棍子,在前面拨开荆棘给她开着路,卿云踩着他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中,有种恍惚的感觉。 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竟然会和声名狼藉的贺南祯这样单独待在一起,去一个她压根不知道是哪的地方,却没有丝毫的惧怕,连疑虑也无。仿佛他真的有一切的解决方案。 真是疯了。 - 贺南祯的那个小山洞果然不远,原来门口生长着一丛灌木,挡住了,他带卿云进去,里面果然有许多弓箭火石之类男孩子玩的东西,他一路上已经收集了不少树枝,堆成一堆,十分利落地生起火来,火光熊熊,他却走出去守着,显然是让卿云自己在里面烘干衣服的意思。 卿云到底是闺阁少女,虽然隔着个山洞,但外面毕竟是个青年男子,脱下外衣,脸上顿时通红,但也顾不得了,她把衣服弄干净,放在火堆边烘干,贺南祯做事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好,妥帖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侯子弟,连晒衣服的架子也用几根树枝支好了,卿云烘干衣服,从怀中拿出装针线的锦囊来,把挂破的地方和衣带都补缀好了,原样穿上,把头发也抿好了。 因为是惊马,所以也不必把髻重新盘好,只别显得太狼狈就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山洞口,轻声道:“贺南祯?” 外面没有人应答,卿云疑惑地走出去,探身去看,背后却传来“嘿”的一声,原来贺南祯躲在山洞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真是无聊,怪不得人人都说他胡作非为呢。 卿云无奈地看着他,道:“脱下来吧。” “脱什么?”贺南祯装作不解。 “把你袍子脱了,我给你补好,顺便看看伤怎么样了。”卿云道。 “不劳烦娄姑娘了。”贺南祯笑眯眯:“我这样劣迹斑斑的衣裳,怎么好让姑娘给我补。” 卿云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她是极仁厚的人,平常没事都要与人为善,今天受了贺南祯的大恩,他却一会轻描淡写,一会插科打诨,把这事一笔带过,实在让她无处下手,连想说一句“日后一定报答”,都觉得太过虚伪,说不出口。 贺南祯却不管这些。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手掌递到她面前,摊开,只见里面放着几个铜纽扣,一般这样的纽扣正面是镶宝石的,背面会用铜做几个小爪子,这样可以扣在衣料里,敲平扣紧,就不用针线去钉扣子了。 这铜纽扣的四个爪子都是立起来的,血迹斑斑,还没凝固呢。 “这是什么?”卿云不解。 “从你的马鞍下取出来的。” 贺南祯这才牵出马来,原来他刚刚是去找卿云的马了,刚刚还疯癫得不行的黄金奴,此刻正神色温驯地被贺南祯牵着,看见卿云,神色似乎还有几分惭愧。 贺南祯掀起马鞍,给她看马背上的伤口,铜纽扣扎得极深,留下一排血洞。 怪不得卿云一上马,黄金奴就发疯一样弹跳颠簸,想把她颠下来。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马鞍下放了铜纽扣,卿云一坐去,铜纽扣越扎越深,这样的剧痛,黄金奴怎么能不发疯? “果然是有人存心害人。” 卿云眸色顿时深沉起来,她并不发怒,只是从贺南祯手中取过那几个铜纽扣,收了起来。 “好了,衣服也干了,案子也破了,姑娘上马吧。”他伸出手朝卿云道。 卿云知道光凭自己是上不了马的,这也是事急从权,但被他扶着腿,像托一片云一样托上了马,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贺南祯牵着缰绳,在前面领路。 他连牵马也和别人不一样,是一手执缰绳,一手扣住了马笼头,高头大马的黄金奴,在他手下温驯得像一只小狗一样,卿云心情复杂地垂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好了,前面就是树林边界了,再往前走要遇到人了。”贺南祯又忍不住开玩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卿云抿了抿唇。 “多谢你。”她神色诚恳地道。 但贺南祯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松开了缰绳,转身要走。 “对了,差点忘了。”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马镫。 明明是最负风流盛名的王孙子弟,却连卿云的脚也没有碰到一下,他就这样抬起马镫,用袖子擦去了卿云鞋底的泥。 “这才叫百密没有一疏呢。” 他笑道,像个完成了精妙恶作剧的少年,桃花眼也弯下来。 卿云想说什么,但贺南祯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去。 “走了。” 他背朝着卿云摆摆手,像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随着马往前走,林中响起呼叫的声音,在叫“娄小姐” “娄大小姐”,卿云耐心等了一下,等到人声聚集起来,才高声道:“我在这里!” 眼前的树林豁然开朗,外面是一群人,都在朝她飞奔过来,卿云连忙挡住了脸。赵景连忙驱散众人,道:“都让开,退下去!” 但他自己也没有过来,而是等到赵夫人很快匆匆赶到,还带着一大群的夫人小姐,都如同看热闹一般。 “我的儿!实在吓死我了!” 赵夫人虽然说得亲热,却等到几个养马的女奴把马牵住才敢过来,和众人围住卿云,道:“好孩子,你受伤没有,已经让人去赶你母亲过来了,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和你母亲交代?” 卿云只是笑着扶住了丫鬟的手,却不急着下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会儿她们的审阅,她知道自己仍然是那个贺南祯讽刺的“冰清玉洁”的娄家大小姐。 “伯母放心,我好着呢。 这匹马想是被关久了,一上马就疯跑,进了树林反而安分起来,绕了两圈就带我走了回来。” 卿云不失时机地露出了没有沾泥的鞋底,弯下腰笑道:“伯母不信?我连马也没有下过呢。” “哪能不信呢。” 赵夫人笑着把她的脸摸了一遍,一直摸到肩头,如同慈爱的长辈:“全须全尾回来就好了,阿弥陀佛,明天我就到佛前还愿去,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了……” 周围夫人也凑趣,说些“可见卿云这孩子福泽深厚,有菩萨保佑” “我就说卿云是命好的” “卿云这样的好孩子,老天也舍不得伤她呀……” 一片欢腾中,卿云笑眯眯越过人群,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了神色晦暗的柳家母女,柳夫人仍然是一脸慈爱,柳子婵却低下了头。 马蹄声赶来,是凌霜,她也实在是胆大,不知道从哪骑了匹乌漆嘛黑的马过来,马脸上像被煤灰糊过一样。 她也不等停稳,直接跳下马来,狠狠地抱住了卿云,又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没受伤吧,摔了没?伤到哪了没? 吓死我了,娴月也吓坏了,她和云姨正找贺南祯,让他带人去搜猎场找你呢!我刚去南边搜了一圈,你那匹马跑哪去了……”她还不忘把一边垂着头的黄金奴骂两句:“坏马,你等着我收拾你。” “已经没事了。”卿云淡淡笑道:“你把马牵上,娘收到消息没有?” “还没有。”作为主人的萧夫人有点心虚:“要遣人去给娄二奶奶传信吗?” “惊马的事倒不必说了,横竖虚惊一场,别吓到了我娘。”卿云淡淡道:“倒是有件别的要紧的事,得让我娘赶紧过来商量一下才行,麻烦伯母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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