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眼神都不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门儿清。 这样僵持的时候,她就知道出力了。 “小姐,也不能这样说,”她假意劝道:“张大人今日可是辛苦了的。” “是吗?我倒忘了。” 娴月这才正眼看了张敬程一眼,还福了一福,道:“今日马球场上的事,多谢张大人替女孩子们夺花了。” 换了凌霜,或者任何一个熟悉娴月的人,这时候就知道要退让了,她的语气听起来甜如蜜,实则已经杀气腾腾了。 也只有张敬程这呆头鹅了,还当她是真心道谢,还道:“不算什么,只是小姐们以后东西要收好,就免了许多麻烦了。” 桃染闻言都皱眉,娴月还一脸平静地问:“张大人觉得是东西没收好的问题?” 榜眼虽然是读书人,但这个反应还是有的,意识到娴月应该是不喜欢自己那句劝告,解释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姐千金之尊,犯不着给小人们做谈资。” 他怕娴月听不懂,还补充一句道:“我听姚文龙他们那些人,私下说的话,有关于小姐的,实在难听得很。” 娴月这下是真恼了,桃染在心里叹一口气,走到一边,因为知道自家主子要骂人了。 果然娴月立刻就怒了。 “真有意思,听张大人的意思,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说是你的错……”张敬程连忙解释。 “不是我的错,那该是姚文龙他们的错了吧?”娴月直接问到张敬程脸上:“要是你觉得他们有错,你就该制止他们,当场提出,没勇气提出,就做缩头乌龟,别反过来教训我,就比如这手帕的事,男人捡了女孩子的东西,不完璧归赵,还拿去赌花。这不是地痞流氓的行径? 你要是君子,见不得这个,嫉恶如仇,你就当场怒斥他,不和他同流合污。 你要是普通人,不想管闲事,你当没看见,对谁都别说话。 你对姚文龙没话说,反过来在这教训我们女孩子要收好自己的东西,不是助纣为虐?你以为你赢了个帕子,就能来教训我们了?那你和姚文龙这种人有什么区别?” 张敬程被她骂懵了,关键她这次骂比上次还有道理,是卿云都当着众人说出来过的,自然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娴月并不放过他,又道:“再者说了,他们议论我,不代表他们就拥有力量,我没有。 他们议论我,因为他们垂涎我,又得不到我,所以嘴上过瘾。 挂在嘴上,恰恰说明他们求而不得,这辈子也别想得到我一个正眼,你竟然觉得是我受了损伤?怎么,男子东游西逛信口开河都没事?女孩子被说说就掉价了? 姚文龙巴不得我理他一下呢,我看他不过如同看一条哈巴狗罢了! 挑货才是买货人,难道被他们说几句,我反而有错了?” 张敬程被她的话惊得张口结舌。 “你,你怎么能说自己是货呢?” “真好笑,我不当自己是货,别人就不当我是货物了? 难道要跟张大人你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觉得被他们说几句闲话就是侮辱,还自省起来? 他们看我是垂涎三尺,我看他们看不上眼,谁更高贵些?” 娴月怒起来整个是活色生香,桃花眼里水光潋滟,道:“别人当我是货,我当他们也是货。 别人当我是人,我才当他们是人,他们用容貌来评判我,我也用家世人才去评判他们。他们谈论我,我也谈论他们,谁又怕谁?” 张敬程早知道她有她出格的地方,但没料到那出格下面藏着这么锋利的思想。 “那婚姻呢?难道你对婚姻也是这想法吗?” “我没有这想法,婚姻对我来说就不辛苦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嫁人就不需要遵从三从四德了?我就不用鬼门关走一趟生孩子了? 不过是说,我白送,我就不是货了,白送人家更不珍惜,我不如当连城锦,就算皇帝想摧毁一段连城锦,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再者说了,男人当我是货,我也当他是货,他要我三从四德妇容妇功,我也可以催他建功立业力争上游,他有他的女诫,我有我的圣贤书,我催他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大家都是货,不过是以物易物罢了。”娴月言语锋利得很。 张敬程被她说得沉默了下来。 “能不能不当对方是货呢?” 娴月笑了。 这才是她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前面那段,其实是卿云的理念,她哪做得了停机劝学督促丈夫上进的事?她是要做人心尖子上的珍珠的。要的是不计得失义无反顾的爱,至死方休。但她自己偏不说,还要张敬程自己问出来。 “有啊,我爹娘就是,我娘不会催着我爹去钻营,她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就去争取了。 我爹也不介意外人说我娘抛头露面,不会用外界的标准来衡量她,外人面前两人还互相打掩护呢,因为他们看见的都是对方的人本身,不是别的东西。 所以互相体谅,互相包容,做彼此的底气,这才算一个家。” 张敬程显然也心生向往,但毕竟是未婚男女,读书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我们能不能这样”的话来,抿着唇站在阶下,不知何处传来琴声,十分悠扬。天边火烧云正灿烂,落了小张大人一身晚霞。 娴月笑了。 她从来以退为进,垂下眼睛道:“不过我爹喜欢凌霜,我娘偏爱卿云,可见世上也无完人。” 张敬程立刻心揪成一团,想要说点什么,又一时想不到,娴月反而笑道:“别误会,我对他们并无意见,只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 “我知道。”张敬程沉默一下,只说出了这个。 娴月仍然是笑,却收敛神色,道:“小张大人,别跟着我了,我要做我的连城锦,你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吧。” 张敬程刚想说点什么,她已经翩然而去,留他一人在阶下怅然而立。 桃染没想到她真就这样舍弃张敬程,疾走几步跟上她,两人绕过房子的转角,这处山居倒也雅致,都是竹做的门窗,糊着竹影纱,上无屋檐,下面却有一圈木台子,正适合赏月看花。 娴月快步走在前面,桃染有点不解,她也知道,张敬程如今是娴月最好的选择了,赵修看似家境好,实则全是少年意气,心性未定,年轻人贪恋美貌是常有的事,但娶进门来能珍惜多久呢? 越是现在神魂颠倒,越是不能持久,相比之下,反而张敬程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小姐,你真让小张大人去读他的圣贤书啊?”桃染一开口,就是对娴月了解得不行:“万一他当真了怎么办啊?” 娴月没说话,只是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带着桃染匆匆走过木台子,绕到山居的侧面,直接推开门进去了,这地方原有个小厅堂,摆着个琴案,刚刚的琴声就是从这传来的。 桃染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站着个人,长身玉立,穿着的是捕雀处的衣服,捕雀处干的事狠,衣服却极漂亮,不像官员的暮气沉沉,而是玄色锦衣上刺绣翎羽,银绣辉煌,更衬得青年长身玉立,像一柄出鞘的剑。看那英俊面容,不是贺云章又是谁。 他正站在窗边,落日从竖着的槅窗中照在他脸上,桃染想到他刚才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自家小姐和自己气势汹汹而来,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追问,不由得耳朵一热。 原来刚刚的琴声是这里传来的,怪不得小姐匆匆结束了对小张大人的“教育”呢。 看他样子,应该是云夫人带了贺侯爷古琴出来,他来请安,顺便看看琴,没想到又撞上娴月在“竹林教子”了。 娴月和他有过交锋,对他是颇为忌惮的,但娄家的女孩子,好斗是天性,遇到谁也不肯认输。 “贺大人这么喜欢听墙根?”她上来就挑战道。 其实贺云章刚刚已经弹琴提醒自己能听见他们对话,而且他先在这的,他们后来,他还弹琴提醒她自己能听到,无论如何算不上听墙根,她偏这么说,要是换张敬程已经着急辩解了。 但贺大人显然厉害多了。 “是啊,捕雀处待惯了,改不掉这坏习惯了。”他平静地道。 娴月指责他什么,他就认,真是气人,比她还会以退为进。 娴月听着,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桃染忍不住想提醒她,这可是贺云章,无论如何也不该惹的,客客气气的就行了。 果然小贺大人忙得很,两人刚说上话,立刻有人过来禀报,显然是心腹什么的,见自家大人被两个女孩子堵在门口,也毫不惊讶,目不斜视,只上来跪着禀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 “失陪了。”贺云章淡淡道。 他匆匆走出去,桃染松一口气,只当送走杀神,谁知道自家小姐在原地站了站,忽然脸上神色一动,挑了挑眉毛,一转身也跟了上去。 庭院里满是夕阳斜照,小贺大人的背影像镀上一层金边,亭亭如树,其实这样看着,也确实不愧是四王孙之一。 “贺大人。” 娴月紧走几步,只到阶下他能听见的位置就停下来,叫了这么一句。 贺云章果然就回头。 他性格阴郁沉静,扶着佩剑,安静等娴月说话。 夕阳中,海棠般的娄家小姐,缓缓走过来,因为阳光而微微眯着眼睛,寻常小姐都注意仪态,只怕露出不好看的表情来,她却什么神色都是好的,因为貌美惯了,知道自己的威力,天生成的娇纵,把那老实的小张大人如同泥团般搓扁弄远,带着点天真的残忍。 她走到贺云章面前,却又露出严整神色来,朝他福了一福。 “柳子婵的事,多谢大人了。” 李璟也好,柳子婵也好,一次次都是捕雀处收尾,他是职责所在,但也可见品行,没有因为这个去要求什么,秉公办理,就值得一谢。 “奉命而已。”贺云章只是淡淡道:“小姐不必介意,我知道我是落了榜的。” 娴月的脸刷地红了。 小贺大人根本不给她施展手腕的机会,因为这缘故,反而逼出了她难得坦诚的一面。 落了榜的,多好笑。尤其这话由本就是探花郎的人嘴里说出来——他知道张敬程是那个被看中的榜眼。 偏偏又是张敬程。 饶是娴月向来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贺云章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抬头去看天空,原来他们正站在院中的桐花树下,山间常有这样的妖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满树桐花打着转坠落,如同下了一场紫雨。桃染还在木台子上,也被吹得惊呼一声。 她也锦衣外罩着绡衣,风吹得女孩子立足不稳,还带着灰尘落叶,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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