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东西,就算一辈子见不到一件,但开铺子做生意,就得知道。 不然说出去,你这铺子就是没见识,没见过真正的好东西。 就好像京中云晟街那家瓷器铺子,常年供着一件秘色瓷。也不为卖,就是告诉人,这铺子的底气有多足。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这是做瓷器的人人都知道的诗句,虽然秘色瓷早已失传百年,但做这行,谁能不知道秘色瓷? 海龙皮也是一样,鱼鳞走刀,白矾栽针,都是拼海龙皮的手艺,也是鉴别的方法,娄二奶奶从小就背下来的。 从江南铺子开到京城,主仆二人都是第一次见海龙皮,没法不惊讶。 娄二奶奶手上摸着那件海龙皮,沉吟道:“云夫人倒真是一片实心,咱们什么时候也请她来咱家的园子玩玩才好。” “犯不着,她近来除了正宴,都不出门的。”娴月淡淡道:“等姐姐办婚事的时候再说吧,她还说要替姐姐备份大礼呢。” 她像是也累了,烤了一会火就回房了,更显冷淡。 凌霜见她近来情绪不高,也早早回来,见娴月已经梳洗好了,卸了妆容簪环,素着脸在床上思考什么,笑道:“你真要气死她?” 换了以前,娴月一定不用她明说,就知道她说的是娄二奶奶,但这次却愣了一下,道:“什么?” 凌霜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来。 都说她不明白世情,其实她非常明白,只是不遵守,比如她就知道,一般家中父母最不喜欢的那个孩子,往往都憋着一股劲,未必表现出来是讨好父母,但一定是有一股劲在的。 但娴月的那股劲好像泄了。 她不仅这股劲泄了,似乎连把王孙公子玩弄于股掌中的那股劲似乎也泄了,这些天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也可能是家中在预备卿云的亲事,看了心烦,所以躲了出去。 “你最近怎么这么疲倦,是不是累着了?”凌霜坐在床边问她。 娴月摇摇头。 “那是张敬程那边实在没什么潜力?”凌霜问。 “也不是。” 娴月坐在床上,抱着腿,她身形纤细柔软,俯下身去的时候,那些乌云般浓密的头发铺在她的后背上,她像是真的犯困了:“就是觉得挺没劲的。” 什么没劲呢?她没告诉凌霜,但第二天说给了云夫人。 过两天就是麦花宴,娴月却不如以前上心,从麦花宴开始,花信宴便渐渐转淡,转暖,这时候便不再适合穿那些侬艳鲜妍的颜色了,翠色,天青色,淡蓝色,藕合色,还有各种深深浅浅的黄色衣衫就适合了,春日风暖,最踏青赏景,千山一片青翠,天也蓝得清清爽爽。这是卿云的季节了。 要是换了以前,娴月一定别出心裁,做出许多适合她自己的衣衫来。 她虽然穿浅妃色胭脂色这些颜色好看,但如果能用翠色间金带,或者用杏红与水蓝色相撞,也是很漂亮的。 但这次她只是一日日泡在那些花鸟之中,做她的发簪。云姨不免问她几句,她只是笑着敷衍。 到了那天傍晚,落日熔金,大家在琉璃阁外吹着晚风,一棵垂柳长满嫩绿色的新芽,在风中摇摆着。 桐花已经落了一地,云姨摇着扇子,和红燕说着话。娴月也拿扇子挡着脸,走了过来。 不知坐了多久,娴月忽然道:“麦花宴,我也不太想去了。” 她虽然最近慵懒,但无缘无故就错过花信宴的一宴,还是第一次。 如果别的女孩子这样做,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退出今年花信宴,不选了。 不然春后这十八宴,宴宴宝贵,错过哪一宴都可惜。 京中往年还有过因病错过一两宴,结果看中的人家和对象被别人选走的,从此就是一辈子的错过,女孩子终身大事,哪经得起这样的浪费。 但云夫人知道她心思重,也不勉强,只是问:“为什么呢?” “京中王孙子弟都看过了,不过如此,错过一两宴也没什么,况且我最近也累了。”娴月淡淡道。 “我看不是为这个吧。”云夫人笑道。 但她虽然知道,却并不点破,仍然安静看着落日。 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肩膀上一沉,是娴月靠了过来。 在云家她也不盛妆,挽着慵妆髻,脸边散着碎发,眼睛有点迷茫,落日这种景色,总让人觉得时光匆匆,什么都留不住。 “她还是把铺子给了卿云。”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夫人才听见她轻声说。 娄家在京城的铺子有五个,两个是粮油杂货的,一个绸缎衣料,一个胭脂水粉,一个是首饰簪环,带卖着宝石,娴月有个衣料铺子,卿云的是粮油,凌霜不爱管这些,那个胭脂铺子也都是娴月在帮忙照看。 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贵重还是娄二奶奶带上京的宝石,因为这缘故,首饰铺子一直是娄二奶奶自己在照看。 但娴月喜欢弄这个,是人人都知道的。 之前铺子和宝石金银料裹在一起,主要是娄二奶奶在管,有什么时新花样,都和娴月商量。 如今娄二奶奶把宝石这些都自己在弄,铺子里只剩下时新首饰,要谈定什么贵重宝石或者做凤冠这些,都是跟娄二奶奶去谈了,显然是要把铺子给她们了。 卿云的亲事一谈,娴月就隐约有了预感,娄家铺子虽多,但在京城里,最赚钱的就这个,卿云嫁去赵家,陪嫁几个铺子,给她壮胆,也是常事。 但娄二奶奶全程也没问过她一句,也没打过招呼,就这样决定了。 云夫人七窍玲珑,如何不知道她这些天的失意,听见她这样说,就轻声劝道:“你有时候想要什么,还是得自己说。” “我知道。”娴月轻声说。 她如何不会自己说? 前途无量的小张大人,她训他像驯马,软硬兼施,把个小张大人弄得服服帖帖。她对天下人都敢主动要求,除了对自己母亲。 也许是知道她不会给,所以干脆不问,保留一点余地,不去面对那赤裸裸的真相。 娄二奶奶这种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她想要那铺子? 过去这些年,她想出了多少漂亮簪子,多少巧心,把绸缎衣料铺子给她时也说了,“正好娴月喜欢这些东西”,怎么到了首饰上,忽然就不懂了呢? 人心越细想,越无趣,偏偏她是喜欢细想的性格,难免觉得索然无味,连带着对花信宴也厌倦起来,教会张敬程又如何,自己母亲最喜欢的都不是自己,又何必指望外人能一生一世呢。人心如水,也许跟凌霜去做尼姑也不错。 也只有云夫人了,明明是长辈,却还能听她说这个,否则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回过来了。 天下人人讲孝道,父母给的东西,怎么还能挑三拣四呢? 云夫人的与众不同,就在这里,她见娴月失落,也沉默许久,看着夕阳,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以前在家做女儿时,也有很多不开心的时候。” 娴月当然知道她肯定不开心,她母亲是继室,身世比原配矮一大截,云家又有许多年长子女在,云夫人在云家,也有许多不快乐的日子。 况且她母亲贤良得出了名,说是对原配子女比对自己还好,云夫人原本有个亲妹妹,那阵子京中有小儿咳流行,云家几个孩子都得了,她母亲日夜照顾原配的幼子,她的妹妹竟然因此夭折。 和娴月不同,这又是另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痛楚了——在大义上,她母亲显然更得世人赞赏,所以她连争也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小小的女孩子,在深宅大院里生活,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依靠,把别人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她又去依靠谁呢。 娴月只当她要用辛酸往事来安慰自己,没想到云夫人话锋一转,笑道:“这话说出来,凌霜一定骂我。 但女孩子说不好也好,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家里再差,也仍然有转机。” 她是说女孩子还可以嫁人了。 娴月也想起凌霜来,无奈笑道:“她一定说,‘柳子婵也是这样想的,才奋不顾身要私奔呢。’” 云夫人也笑了:“谁说去私奔了,因为这人生的第二次机会重要,更要慎重,不是要寄托在男人身上,而是建一个自己的家。 在那个家里,你就是女主人,连你母亲也不过是来做客的,又何必执着于她最喜欢的孩子是不是你呢?” 她看娴月若有所思,这才坦诚劝道:“你现在感觉索然无味,质疑这一切的意义,包括花信宴,因为你太想要立刻就出结果。 但世事玄妙,就好像你学簪子,是为了你的铺子,现在铺子没有了,你就觉得做簪子也没了趣味。 但在这过程中,你学会了许多东西,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会做簪子的娄娴月,这不也是意义吗?” “世道艰难,女孩子尤其难,因为能由你控制的部分太少,就如同花信宴,看起来热热闹闹,其实真看下来,合适的男子凤毛麟角,各有种种不如意。 但也不能因此就颓废下去,人生就是这样,越难越要往前走。你看男人在官场闯荡,几起几落也是寻常事。 我都没有每天唉声叹气,你这样年轻,怎么能这么容易灰心呢?” 娴月其实极聪明,有城府,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没有凌霜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了,甚至有时候会对世事都厌恶起来。 “我只是看不到往前走还有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前面有什么呢?”云夫人反问她:“如果都是你知道的东西,不是太无趣了吗? 你能预见的好,再好也有限,也许前面藏着你都想不到的好呢? 我十五六岁时,也非常痛苦,我父亲想把我拿来联姻,我母亲也顺从他,还整天对着我抹泪来劝我牺牲。 我那年的花信宴,我反反复复在想死,有次海棠宴,我中途实在憋闷得受不了,跑到山涧下,站在水边,想着要不要往下跳,这是最惨的时候了吧?我就在那天遇见我丈夫。 所以人生有些事未必要现在有答案,用道家的话说,祸福相依,跌到谷底才能往上爬,你感觉找不到意义,也许是那个意义还没浮出来。” 娴月被她说得沉默不语起来,抬起眼睛看着落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自嘲地笑道:“要是我是凌霜,倒也好了……” 云夫人知道她是说什么。 要是她是凌霜,不喜欢这一切,不想赢,就只想无法无天自由自在,把花信宴的一切都看作泥尘,那也好了。 偏偏她是娄娴月。 她爱锦衣华服,爱珠宝和绸缎,爱煊煊赫赫花团锦簇,她就喜欢春花秋月,喜欢玩弄人心,让人为她神魂颠倒。 她是最狡猾也最娇气的那只小狐狸,天生做不成清心寡欲布衣蔬食的尼姑,贪恋这三丈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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