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晾了他一会儿,方才客气道:“岳父好意,我眼下知晓了,请坐。” 茶博士从门外端上时令鲜果,他借口有事,先出去片刻。趁此时机,赵老爷松了口气,转而看向何平安,不悦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你也不告诉咱们一声!” “也就不久前,尚未来得及,他就找上了你。” “那他待你如何?” 何平安抹了抹眼角,委屈道:“还能如何,平日里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从早到晚也不知他出去干什么,留我在家里伺候婆婆。” “我看他是个有良心的,不曾短过你的用度。瞧瞧你这穿戴,比婉娘在家时还要阔,知足罢。”赵老爷眯眼说道,“你如今也算是受用了无限的富贵,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跟你姨母了。” 何平安可怜道:“怎么不记得,初二回去的时候,带了一车的节礼,都是好东西。” 赵老爷呵呵笑道:“那算什么好东西,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一年到头,就指望用区区一车的节礼打发我们?” 何平安知他的意思,当即哭穷,说什么也没钱给他,赵老爷听的不耐烦,拍桌道:“你这头上金钗子,手上金镯子,随便给一个,咱们家日子也快活些!这些日子官司一败再败,咱们赵家要真输的一塌糊涂,你也别指望在顾家有什么好日子。他们最是踩高捧低了,到时候你没了娘家倚仗,趁早喝西北风去。” 何平安垂眸落泪,缩在角落里,见他想上手,自己先动手,将早间戴上的金草虫摘下几只,忽然哭出声:“宝娘早就想夺我这一身的富贵,我要是不给,她便扬言要将赵家李代桃僵之事告知婆母,我身上这点东西还是一给再给留下的,若是给了你,他日我又要用什么来填他的胃口?” “什么?有这事?”赵老爷不解,目露疑色。 “宝娘不服我,总觉得给我当奴婢屈才了,我那些大大小小的首饰匣子,上了锁,钥匙皆在她那里。若是我能动用,说什么都要给你和姨母送过去,方才不负你们的恩情,只是如今实在是身不由己……”何平安摊开手,将那些精致的小东西摆在案上,眼眶发红,哭是真哭了,隐隐又像了赵婉娘几分。 “奴才还想造主子的反,改日你回来,我让太太将她换掉,另给你寻一个省心的。”赵老爷说着,手上动作一点不慢,将东西全揣到袖子里了,露出一张笑脸道,“今日跟他坦白过,咱们也都松口气,不必再担心东窗事发了。你过些时候跟因哥儿去外地,咱们见面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那些贵重首饰,留着也怕被其他丫鬟偷了,要是真念我们的好,就带给你姨母。” 何平安欲言又止,正好此时顾兰因推门而入,她便摇了摇头,叫赵老爷白高兴一场。 过了日中,茶也喝过了,顾兰因让成碧先送何平安回家,自己则留在城里的当铺中,等着赵老爷自己登门。 路上,成碧赶着车,没出城门,马车里传来声音让他停住了。 东城门附近有市集,暖洋洋的天,何平安从帘缝里看到那湖边的金线柳,纸鸢乘风,二月时节,一路有烧香拜佛回来的老人小孩,她想起什么,与成碧道:“可否等我一会儿,许久不出来,我记得那边有个观音庙,想去拜拜。” 成碧是跟着少爷在城里转悠着长大的,他闭眼一想,竟真想到了那观音庙的位置,只是印象里那庙小的可怜,稀薄的香火养着一个老比丘尼。 “那里可不好找,今个人这样多,少奶奶要真去上香,小的就给你带路。”成碧道。 何平安正想出来,那帘外的小厮拦住她,道:“奶奶别急,我先去买顶锥帽来。这里鱼龙混杂,就有那不长眼的,咱们还是遮掩些。” 何平安笑道:“你想的很周到,我等你。” 她抬手摘下头面,藏在角落里,没过一会儿,马车外有人拉马,两匹马打了个响鼻,原地站着动也不动,何平安还以为成碧回来了,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不对劲,成碧话最多,绝不可能没有回应,若不是他,动马匹的人又是谁? 她本想撩开帘子看看,只是手到了边上,下意识缩了回去,眼里生出戒备,似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 茄紫的帘子上落了个人影,何平安看了眼马车的窗子,朝外先喊道:“成碧,东西买到了么?” 她不等有人回应,朝着窗户往外一翻,得亏何平安是乡野里长大的,上树翻墙格外的娴熟,动作灵巧,她缩着身子在地上滚了几圈。 尘灰染了一身,何平安飞快地朝马车那里瞧了一眼,成碧没影,竟有两个男人守在车门前,都是生面孔,其中一人拉着马缰,已将拴马的绳子从石桩上解开了,显然不怀好意,见她有这样的身手,当下围过来。 何平安马上爬起身,跛着脚往人堆里钻。 原来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或有贼人,趁着热闹时节,喜好浑水摸鱼,偷东西偷人,真遇上了福祸全看命。只是以往她娘说的故事多发生在晚间,不想这光天化日,就有贼人起了歹念。 幸亏自己多疑,何平安来不及喘气,四处寻找成碧的身影。 闹市里,就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跟没头苍蝇一样,不知转到何处,周遭几个摊子支起炉子,又是卖炊饼又是卖馄饨,热气氤氲,地上的石板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多了,半是凹陷半是碎裂,一路坑坑洼洼。 何平安浑浑噩噩站到馄饨摊子前,她望到了这里的簪花巷子。 包馅料的老头招呼道:“小娘子,来一碗馄饨!热腾腾香喷喷,真材实料童叟无欺。” 何平安浑身上下摸钱,最后将一粒银子递过去:“不必找我了。” 老头愣了一下,擦手接过去,掂了掂,开玩笑道:“这都够买十碗馄饨,真不必找?” 何平安弯腰坐在小马扎上,说道:“那你给我上两碗,多放些馄饨。不必找了,我好些年没吃你家的馄饨,想这个味儿。” 老头看到她身上的绸缎料子,心想也是个不缺钱的主,真就上了两碗满满的馄饨。 何平安将一碗推到小桌子对面,三根筷子横放在碗沿上,这才捧着自己那碗。她这些天在顾家胃口不佳,吃起馄饨时却跟饿鬼投胎一样,不像是个及笄的女子,更像是个嘴馋的小孩。吃了一半,她抬头看着对面,隔着几个小马扎,才发现一个穿水青直裰的少年人在另一张桌上看她。 …… 傍晚,簪花巷子里的小庙敲起钟,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差点把人弄丢的成碧恨不能把眼珠子安在少奶奶身上,见她跟少爷安然无恙,念了声佛,狗腿子一样搬下小马凳,扶两个主子上马车。 “已经报官了,这帮人整日干些不正经的事,一旦得手,不在赌坊就在窑子里消遣。”成碧在外驾车,问起何平安可曾见过那些人的样貌。 何平安说回去了可以画给成碧看。 顾兰因在车里闭目养神,白日里赵老爷跟他讨价还价,他将匣子里剩下的一半金子给了过去,赵老爷犹嫌不够,当着他的面夸顾老爷大方,那言外之意是个傻子都能听懂。 有些人蠢不自知,仗着比别人多吃几口盐,多活几十年,还以为自己比别人多长了个脑子。 微微有些疲倦的少年揉按着自己额角的位置,马车颠簸了一下,一只金蚂蚱不知从哪蹦出来,哒的一声响,顾兰因才睁眼,一只手已经将小金蚂蚱捡起来了。 何平安先前将头上的头面摘了下来,就藏在他身后小柜子下面,这会子又戴回去,顾兰因瞥了眼她乱糟糟的头发,懒得说什么,原本漫着篱落香的马车里此刻是一股子寺庙里的檀香味,此外,还有一股馄饨的味道,他微微皱着眉,将车帘子掀开。 初春天黑的早,此时夕光暗淡,大路上零星有几个赶路人,沉秋在外面已经将马灯点上了,倦鸟归林,两侧田地冒寒烟,风吹在脸上,实在是冷。 两个人踏着夜色回去,顾兰因没有去周氏那边,白泷闻讯便到前院迎他,原本以为少奶奶不在,她低头拂平袖上的褶子,笑了笑,吩咐小丫鬟去厨下让厨娘烧灶准备晚膳。但到了门边上,看清了人,她笑容略有些僵硬。 回廊下,就见何平安一瘸一拐的,走路踉跄,顾兰因扶了她一把,顺便将手里的一只小金钗递给她,两人之间竟是分外的和睦。
第17章 第十七章 何平安回到自己原来的屋子里,屋里一尘不染,就连窗缝都没有积灰,她心凉透了,见四下无人,立马滚到床底下摸自己藏金锭的盒子。 摸了半天,何平安爬出来,脸色阴沉沉的,手上空空如也。 一般丫鬟若是打扫房间,找到这盒子定然会告诉宝娘,不然就是昧下了,可怜她这些天在周氏那处对此一无所知。 何平安扶着额,心想这一年忙忙碌碌,到头来都给她人作嫁衣裳,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那天杀的狗东西要是不给点狠狠的教训,她就不叫何平安了。 瘫坐在罗汉床上的女子呆滞地瞧着珠灯,黑沉的眼似古井,一颗星子坠入其中,破开了表面上的平静。 送晚膳的丫鬟将蒸饼摆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此外还有一碗牛肚,一碗黄豆熬的山药鸡,一碟银苗豆芽菜。 何平安全无胃口,强打起精神,询问小丫鬟:“宝娘这时候做什么?好久不见,叫她过来,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小丫鬟想了想,道:“宝娘姐姐这些天身子骨不好,多在屋里休息,我这就替奶奶叫她去。” 何平安看着她离开,起身稍稍捯饬了一下,将沾了灰尘的袄子脱下,随后拆了发髻,重新梳拢。她等了一会儿,那小丫鬟回来道:“宝娘姐姐说昨日脚崴了,疼的很,如今夜深,她还是明日再来见奶奶。” 何平安在梳妆台前坐着,借着眼前的铜镜,见小丫鬟盯着她目不转睛,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柔声道:“今日我没有胃口,那一桌饭菜就赏你了,你先过来给我找件衣裳。” 小丫鬟替何平安找了件鲜艳衣裳,她穿在身上,笑盈盈道:“这一柜子的衣裳,不能全部穿遍,好些都是去年的旧衣裳了,你可有喜欢的?喜欢就拿回去穿。” 这小丫鬟进宅子不久,平日里跟着宝娘做事,虽知道少奶奶好性子,不想今日叫自己碰见了,又是吃的又是穿的,心里别提多高兴,见她不是哄自己,真就壮着胆子在柜子里挑了件藕荷色潞绸交领袄子,一条百蝶穿花百褶裙。 眉眼温柔的少女拣了个丁香色香囊予她,笑道:“你叫什么?我瞧你有些面生。” “奴婢叫阿金。” 何平安说她名字取得好,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套她的话,诸如家里几个姊妹,平日都在院子里做些什么等等。那小丫鬟得了少奶奶的好处,将身边事说了一大半犹嫌少,不觉话头就扯到了宝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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