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娘姐姐这些天什么事也不做,也不知谁惹了她,我们干活若是有一点不好,她劈头盖脸就骂过来,大家都有些怕她。” “不过宝娘姐姐阔气是真阔气,先前奶奶不在,厨房那头便私自减了咱们院里的伙食,她自己拿了不少钱贴补,白泷姐姐知道后还提了一嘴,说……”小丫鬟吃着饭,到这里忽然就噎住了。 坐在上首听她说话的少女舀了一碗鸡汤给她,让她慢慢说,不着急。 小丫鬟受宠若惊,学着白泷说话,道:“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少奶奶呢!一个院子的丫鬟吃的比主子还好,不成体统。” 何平安笑道:“她真这样说?那后来你们又吃什么?” “宝娘姐姐气的脸都黑了,不过钱是她自个儿出的,白泷姐姐也管不着她。”小丫鬟叹气,“但自那以后,宅子里人看见我们,都说咱们财大气粗,咱们二等、三等的丫鬟,月例皆扣了一半。” 何平安支着手,脸上笑容淡了些,她问道:“这屋里这么干净,我不在时是谁打扫的?” “是七尺。” “难怪……屋里这么干净。” 上一次她放了七尺,不想她这回又撞到自己枪口上,何平安闭了闭眼,心中无比烦躁,狠不能现在就一刀捅死这两人。 她揉乱头发,待阿金走了,一夜不曾好眠。 第二日,何平安起了个大早,与正要出门的顾兰因撞个正着。 迎面而来的少年人一身玉白道袍,青玉簪,迎着一缕晨光,眼眸黑润,齿白唇红。隔着一个天井的距离,她眼底青黑,无精打采,摇摇晃晃,一跛一跛走来。 顾兰因与她擦肩而过,道:“厨房里做了馄饨跟蒸饼。” 何平安扭过头,白泷怀抱一件大氅在追他,说是天冷,多少备一件衣裳,切莫着寒了。 何平安垂下眼,方看着他走出宅门,又不知去往何处,便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去早出晚归往往山里挖春笋的情景。 她抱着手臂搓了搓,再想起自己丢失的金锭,冷的更厉害。 彼时宝娘还在安睡,等她悠悠转醒,眼睛被日光刺了一下。 “谁一大早就开窗?!”她不悦道。 “是我。” 窗边有人应她,不请自来的少女正在用膳,她吃着宝娘的饭,姿态优雅,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少奶奶回来了。”宝娘嘻嘻笑了一声,一转方才的厉色。 “你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瞧瞧,你今日气色不好,是不是住的不习惯?” 何平安笑道:“托你的福,一整夜都睡不好,高不高兴?” “我哪有这么大能耐,你别抬举我。”宝娘起身,只是扫了一眼过来,阴阳怪气道,“你胃口不好,吃这么多也不怕撑死。” “不怕不怕,你现在可是阔气了,我多吃点给你面子,不然……我早掀了桌子。”何平安微微笑道。 宝娘皱眉:“说什么鬼话,一大早来我这里讨嫌,有事就说,我可不比你,每日许多事忙着呢。” 何平安见她装聋作哑,叹了口气,等她梳妆打扮时,才猛地将桌子掀掉。 “你当我跟你开玩笑?” 她冷眼看着宝娘受惊的样子,梳妆台前的女子才抹了脂粉,描了半边细眉,此刻忘了手上的动作,怔怔地瞪着她,小声道:“青天白日你发什么疯!” 何平安道:“我放在床底下的盒子,拿出来,咱们就揭过去。” 宝娘彻底明白过来,笑了笑,又继续描眉,不急不缓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那锭金子。你都是少奶奶了,竟还眼皮浅,要这点东西。” 她定然是砸开了盒子,何平安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汤汤水水,踢开碎了的瓷片,怀疑道:“就这点东西?我把你卖了,你值几文钱?一个赵家的家生子,生来为奴为婢,怎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宝娘气道:“何平安!你别欺人太甚!” 门外有几道影子,何平安推桌声音太大,几个路过的丫鬟好新奇,弯着腰贴门偷听。原本都在捂嘴偷笑,只是听她叫出何平安三个字,都纷纷对视了一眼,低声询问道: “何平安是谁?”
第18章 第十八章 宝娘叫出口,自己先暗暗后悔起来。 自知失言,她赶紧开门,祈求无人路过,只是隔扇一开,那些弯腰偷听的小丫鬟们没有防备,跌的跌,爬的爬,有的还朝里张望,显然已被人听到耳里了。 宝娘指着她们破口大骂道:“一个个早间不去干活,趴在这里头请死?还不快走,仔细你们这一身皮!” 眼见她火气大,小丫鬟们纷纷逃,留下一个何平安在屋里阴阳怪气道:“你还骂起来了,吓死我了。” 说着,她拍了拍胸脯,装作害怕的模样,又一脚踢开脚边上的碎瓷,嘻嘻哈哈道:“宝娘,还钱,不还钱,咱们鱼死网破。” 何平安说的无比直白,再也没了从前的虚以委蛇,仿佛变回了曾经那个乡里的野狗,宝娘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傻子。 “我要是在老爷太太面前指着你,说你不是赵婉娘,你这吃的穿的喝的哪一样不要还回去,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何平安坐在窗台上,葱白的手指卷着香囊的穗子,平静道:“我还敢杀人呢,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瞧你,竟还听不得了。” 宝娘摇了摇头,似想起什么,又皱眉道:“不知道你发哪门子疯,你那破盒子,我还你就是。” 何平安笑了一声。 宝娘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轻飘飘的泡桐木盒子,这盒子看起来有些岁月,新缺了一角,本就斑驳的漆又添新的刮痕。盒里空空,她背着何平安,从另一个装财物的匣子里翻找当初的金锭。 那一匣子金灿灿的宝贝,金锭子不止一个,宝娘随手摸了摸,见金锭底部刻了字,就知道那是何平安的了。 当初七尺从她床底下拿出来,宝娘一眼就认出这是何平安最宝贝的东西,她进赵家时就小心藏起来,她意外见她开过一次,里面装的都是零零碎碎的铜钱跟银子,可怜她上山下河,种地砍柴,一点一滴攒了这么多。 宝娘从七尺那里接过何平安的盒子,恰好前天夜里与她闹了不愉快,想也不想,将盒子砸开。如今亲手还回去,她拉不下脸,啧了声,竟就丢在了离何平安不远的地上。 “还你。” 何平安只看了一眼,说道:“我这里明明有三锭金子,剩下两个怎么不见了?定然是你留下了。今日你要是不还给我,咱们以后走着瞧。” “哪来的三锭?你血口喷人!谁偷你的破烂!”宝娘万万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呼吸都急促起来。心想这贱人今日真是故意来找茬,量着她不敢对她怎样,又见何平安朝她翻白眼,顿感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宝娘咬紧牙,冲上前就要跟她理。 地上汤汤水水,怒气冲冲的侍女一不小心踩到白粥上,脚下打滑,门牙磕到窗棂上,尚未碰到何平安一片衣角,她却摔了出去。 宝娘眼前一黑,门牙疼不说,听到廊下白泷的叫唤以及何平安的胡言乱语,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背过去。 白泷送完少爷,一路听说了这院里头主仆争吵,她本就不喜宝娘,加之宝娘这些天无人管束,她正想着让少奶奶好好教训她,谁知道磨蹭半天才过来,正好看见一人从窗里掉了出来,白泷还以为是宝娘,心想她要摔死就好,可再定睛一看,那不是少奶奶又是谁? 白泷跺了跺脚,招呼小丫鬟将人抬回去,表情复杂极了,她到那屋里一看,埋怨道:“少奶奶就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又遭灾,你在做什么?!宝娘,我见你是糊涂了。” 摔了一身脏污的侍女爬起来,红着眼反驳道:“你又知道了?她故意的!” 白泷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看是奴大欺主,等我回了太太,让她来做主。无论故意与否,你也该重新学学规矩了。” 地上泼洒的食物凉透了,黏糊糊叫人看了恶心,宝娘一个人把手擦了擦,胸膛起伏剧烈。她此刻气的不轻,抬手摸了摸嘴,看到磕出血来,眼睛发红。 何平安…… “贱人。” 她发髻散开了,强忍着苦水,吞下尖叫,一步一步往外走,打水冲洗梳洗。 大夫匆匆忙忙过来,不小心将这狼狈的侍女撞到,宝娘忽然跟疯了一样,狠狠瞪着他。 “宝娘你怎么了?”大夫经常给少奶奶看诊,对她身边的大丫鬟甚是熟悉,于是问候了一声,谁知她将人猛地推开,掉转了方向,直冲何平安的卧房。 怒气挤占了她的理智,宝娘上了楼,踢开门,也不管周边上几个丫鬟,她大吼道:“你等着,我忍你多时,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平安本来在装死,听到这话,继续装死,甚至还笑了一下。 宝娘忍她,她忍宝娘,要是依照赵老爷的打算,两个人这辈子都要互相忍耐,演完一出戏,保他赵家长长久久的富贵。 只可惜—— 她不愿意跟着顾兰因出去,真要留下来,宝娘是她破局的一记先手棋。 何平安想了一整夜,于是教训就从那一锭丢失的金子开始。 —— 两天后,下人们守夜,闲来无事,谈天说地。 宅子里的新妇三天两头遭灾,请了神婆也无济于事,上年纪的老人就说这是命,生来多灾多难的命。 “要说起来,从前你们小不知道,咱们先头那个大奶奶也是多灾多难的,后来病死了,实在可怜。”宅院里的老人吃着盐瓜子,百无聊赖,说起一桩陈年往事。 天上乌云沉沉,不多时飒飒落雨,檐下雨珠串成线,水汽弥漫。 “那个大奶奶生的姿色平平,而少年人贪慕美色,所以她刚进门那会儿,咱们老爷也不碰她,后来为了给家里传宗接代,这才睡在一起。” “那两个人晚上睡一觉,白天里形同陌路,咱们老爷有事从不告诉她,她人活的糊里糊涂,有时候就招人嫌,变着法给她使绊子。” 说话的人指着门,小声道:“她要是从外头回来晚了,家里有恶婆子就关门不让她进,非得从她身上榨点东西出来才放人,不然就传她故意晚归,指不定在外头干些不三不四的事。” 几个人笑话道:“先头的大奶奶太懦弱了,这个婆子也真坏……” “坏是坏,可她那些年从何氏身上榨了不少油水,少说有这个数。” 鬓角发白的婆子比了个数,旁边两个人瞠目结舌:“她这是杀猪呢。” “谁说不是,咱们没摊上机会,诶,后来她死了,老爷知道这事,将那婆子打残发买出去,幸好咱们没宰她。”这个老婆子叹气,还想说点什么,余光撇到雨幕里有影子,提灯一照,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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