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声钟响不住回荡在宫中每一处角落。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榻前,带伤守他着,握着他手泪盈于睫,无意识闻过几声钟响便觉不对。 她骤然转头望向窗外,倏得有人推门进来。 苏梅反手合上房门,迫不及待:“小姐,陛下薨了!” 霍长歌闻言脱口便道:“那连璋——” 谢昭宁伤重,抬回宫中便养在太医院里,霍长歌参与不得党争,守着谢昭宁只着连璋独自行回中宫。 “太子禅位二殿下,改城郊荒废道观为佛寺,不日落发出家。”苏梅步履匆忙,边往屋内进边道,停在她身前时,已忍不住急喘两声,喜极而泣,“二殿下不日登基,咱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回家了?” “是啊,是……”霍长歌惊喜交加,又喜极而泣,终放下心中一块儿压了许久的巨石,转头与不省人事的谢昭宁颤声道,“三哥哥,你可听到了?咱们就要回家了。” 谢昭宁床头一碗汤药放在那儿热了凉、凉了热,已回煎了数次,只等不到他醒来。 “你有没有听到啊?”霍长歌见谢昭宁面色苍白昏睡着,仍似毫无知觉,忍不住又含泪柔声催,“你醒醒啊,谢昭宁。” “醒一醒。” “我们回家了。” ***** 谢昭宁伤势本并不多严重,但创口几番撕裂,频繁失血,外加还带伤淋了半宿的雨,终是一病不起。 他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只是睡,隐约似能闻见霍长歌在他耳侧,拉着他手蕴着哭腔喊他“三哥哥”,想应她一声,却始终醒不来,反反复复不停发梦。 他终在梦中瞧清了那恍惚间已见过多次的红衣女子,确是成年模样的霍长歌,容貌未有大变,身材却高挑了不少。 他也终在梦中救下了她,将她带离了那陷在尸身血海中的破败城垣,辗转回了中都,她便嫁给了他。 他还梦见她婚后一贯冷情冷心,为谋他禁军虎符,着人在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放了暗箭,那箭尖虽偏开心脉未伤及要害,却也令他昏迷多日。 她已不是头次做出这样的事,她想害他的心思,嫁与他几年,便藏了几年,便是连璋也隐隐察觉出她掩藏于凉薄下的汹涌恨意。 他伤重之时,唯恐连璋闻讯便要来与她问罪,挣扎醒转间,却见霍长歌冷漠守在他床前,垂眸静静瞧着自己那一双手,神情复杂,哀愁中又裹挟狠厉,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只醒来一息,便又昏沉睡去,霍长歌竟不知。 他知她要复仇,却从来都拦不住,时时刻刻想把自己一命赔于她,却亦知不够分量,她瞧不上。 谢昭宁陆陆续续发梦,梦境凄惘而酸楚。 起初他还清明知晓那是梦,可越梦却越发茫然,只觉这一切似梦而又非梦——悲也真实、哀也真实,便也痛,也似乎真切痛在他心上。 谢昭宁正生疑,陡然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他试图走出几步,却始终寻不到光亮。 倏然,他眼前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 谢昭宁惊诧之中,又瞧见那人容貌,不由呼吸一滞,那人竟是—— “她哭了。” 那人堪堪停在他面前,轻抬一双狭长凤眸,抿着唇边一抹淡雅的笑,并不在意他一副瞠目模样,对他温声怅然,似有怪罪道:“一直在哭。” “阁下是——”谢昭宁抬眸看着眼前之人拥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只那人眼角隐着细纹,鬓发间也掺着几缕银丝,像是三十岁上下模样,与自己举手投足似照镜子一般,气度更加成熟持重。 “是你,也不是你。”那人任他打量,笑着答了他一句似有禅机的话。 谢昭宁恍然便有些明白,过往历历在目,似乎有甚么念头倏得升起又陡然散开,他缓声试探:“阁下,贵庚?” “享年,”那人眼睫一颤,似有遗憾得轻声答他,“二十有七。” “那,她呢?”谢昭宁闻言便有些急,不由颤声。 “二十又四。”那人微微垂眸,明显愧疚。 “病逝?!” “谋逆,”那人顿了一顿,沉声补道,“弑君。” “那你——”谢昭宁不禁追问。 “渎职,自戕。” 果然,果然啊…… 只那廖廖数字,谢昭宁便骤然了悟,似站不稳般稍稍后退一步——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发梦,当是一段真实的过往? 他一瞬心潮澎湃,又气血翻涌,许多情绪登时齐齐涌上来,委屈又难过,眼眶忍不住酸涩,竟一时失态至语无伦次的地步:“那北地,你,她——” “清和十八年,幽州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陛下封城而不救,狄人趁机南下,辽阳沦陷,城空九许,燕王战死。” “清和十九年,长歌入京,嫁、嫁我为妻……” 那人知他想问甚么,状似平静答他未尽之言,只说这话时,始终侧眸凝着手中的灯,眼中明明灭灭,灯中烛火摇摇曳曳。 清和十八年?而今,不过清和十五年…… “她是为我而来——”谢昭宁沉沉闭了闭眸,复又睁开,眼前一切毫无改变,荒谬又理所当然。 他不由疑声道:“——还是为你?” “为我,也为你。”那人似就在等他这一问,闻言温柔笑了笑,便要将手上那盏白兔宫灯递给他。 “……是么?”谢昭宁却迟疑凝着他双眸,只不愿接。 “为你,不至于变成我。”那人轻轻叹了一声,知他心中所想,这般说完,便又执意抬手递出灯去。 谢昭宁闻言心中一颤,便下意识接过那灯,提在手上。 霎时,谢昭宁眼前便有那人区别于他的完整记忆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当空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 谢昭宁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死牢之中,霍长歌掌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阖眸的一刻上,不动了。 谢昭宁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一颗,手掌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 他怔怔抬眸再瞧面前那人,却见他正温柔笑着穿过那岁月画墙,径直朝他走来,稍稍一顿,便如一缕清风般,轻轻撞在他身上,合着浅浅叹息一语“莫让她再哭了……”,就此消散不见。 那一撞,仿佛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皆撞得支离破碎,却也将谢昭宁撞得彻底清醒过来。 谢昭宁于床榻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素白的纱帐,鼻端缭绕着浓郁的药香,耳侧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他转头瞧着霍长歌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双杏眸桃子似得肿,恍惚一时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却又甚么也再记不得,唯余一腔满足似的喟叹,是他,又不是他。 “不哭了,”谢昭宁见霍长歌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疼得厉害,想探指碰碰她脸颊,手臂又无力抬起,只挣扎着哑声哄她,“不哭了。” 却不料,霍长歌骤然闻见他声音,不可置信般抬眸,微微一滞,泪登时落得更厉害。 “谢昭宁,你再不醒!”她崩溃大哭道,“我就要把合葬墓地挖在哪儿都想好了!” 谢昭宁闻言啼笑皆非,眼眶却又突然酸涩,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又因这一语,仿佛有微风从他身上卷过,飘出帐外,他似有所感,抬眸眺向霍长歌身后,果然—— 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周身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正温柔笑着站在那里,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眷恋得凝着霍长歌与她头顶那盏白兔宫灯,微微抬了手,似乎也想碰碰她脸颊。 谢昭宁虽不知为何又会有一个自己凭空出现,却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 窗外微风裹挟未散尽的水汽吹进窗棂,“咻”一声,卷着一室的缱绻,绕着那人周身一卷,他便留着些微的歆羡与怅然,就此消散了。 你爱过他,便也是爱过了我,那是我曾经的年少,知足了。 窗棂“哐当”一声轻响,霍长歌心中突然擂鼓似得一颤,似有所感一般,怔怔转头望着身后那扇正忽闪的窗,见空无一人,又茫然转回头来,却见谢昭宁撑着床榻坐起身,终于探指摸到了她的脸,笑着轻哄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我已经——醒来了。”
第69章 耳扣 谢昭宁醒转过不得片刻, 消息便传入各宫。 连珩与连珍来时,太医还在诊治,待再与谢昭宁换伤药时, 连璋扔下手头事务也匆忙赶来。 连璋兀自撩开半副遮掩的帐帘,支开陈宝, 亲自帮扶太医与谢昭宁换伤药。 谢昭宁那伤胸前一道, 肩上一道, 背后还有一道,斜长而深,瞧着便可怖,虽已过了三日,又缝了针,但稍稍一动,便又有丝丝鲜血渗出。 连璋便蹙眉与太医道:“他还有多少血可流?总归得先将血止住吧?” “创口太深, 莫牵扯、擦磨, 明日便能更好些。”那太医已上了些年纪,见怪不怪, 便缓声安慰他, “殿下莫急, 三殿下即已转醒,便已无大碍。” 说完提着药匣告退。 连璋却放心不下。 谢昭宁面色苍白得厉害, 如今似个纸糊的假人, 瞧着便让人难受。 他遂恼火得又寻霍长歌的事:“穷寇莫追!原还是你激进, 险些害死他!” 霍长歌正招呼连珍躲在一旁吃茶,闻言忍不住翻了翻眼白。 霍长歌自己也伤着, 虽未伤筋动骨,皮肉伤也着实不少, 只霍玄不在,谢昭宁又病重,苏梅也在养伤,左右她也没个能抱着撒娇苦闹的人,却非是她不知疼。 “可不是,我也悔来着——”她守着谢昭宁熬了两个通宵,哭得嗓子隐隐得哑,笑着哑声一开口,谢昭宁便知她要气连璋,果不其然—— “我就该开战前,一包蒙汗药把他药倒了,被子一裹扛出中都,瞎添甚么乱呢?您说是么,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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